论毕淑敏小说《女工》的尊严观

　　在毕淑敏的小说、散文创作以及访谈中，“尊严”是个频率很高的话题，非一般作家可比。毕淑敏的读者也一定会承认，“尊严”概念已成为她的小说创作的重要内涵之一。这使我们无法不重视尊严概念在她的重要作品中被赋予的意义及得到的表现。本文只以毕淑敏的中篇小说《女工》为例做一探讨，目的在于推进对毕淑敏创作的尊严主题的认识，进而引起对中国当代文学中这一主题的警觉与讨论，推动文学批评向更高的美学水平进步，推动严肃真诚的文学批评的成长壮大。
　　宿命的逻辑和扭曲的主题
　　很显然，不同社会历史环境会赋予“尊严”概念不同的理解和应用。现代意义的“尊严（dignity）”一词通常表示一个存在者生而有之的权利得到正当的承认和对待。当然，在古代社会（无论东、西方），由于等级制度的支配，它主要指上层社会受到的尊重和享有的荣誉；在现代社会，尊严概念广泛应用于政治、法律、伦理、科学等诸多领域，尽管界说模糊，但总的立场却离不开公民主体和普遍承认的价值标准。目前，这一概念日益强调以责任和义务（对他人及自然界）为尊严的首要条件，这是人类更深刻地理解人的社会责任及生态责任的结果。
　　15世纪的意大利人皮科·德拉·米兰德拉最早以“尊严”观念解释人的精神现象和生存问题。他将尊严论定为人的能力和人的洞察力。18世纪的康德则把尊严提升为不能用价值来衡量的绝对存在物之一。他说：“道德和人文性是绝对存在物，它们自身就具备尊严。”他把尊严看作人的社会本性和选择行动的自由意志。美国的茅提莫·阿德勒也主张：“一个人类成员的尊严，是物所无法占有的。”
　　我们认为，人的历史形成的社会实践能力，以及基于此能力所提出的自身发展的需要和权益，是人的本质特征，这一本质也构成了尊严的核心内容。因为人的尊严必定是以人的本质为前提依据的。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认为尊严乃是人的社会存在的根本问题。诚然，在现实生活中，尊严并非总是得到尊重和维护，因为人的本质在具体社会处境中存在着各种差异和处境。人的本质发展水平高，人的尊严就会受到尊重，人的责任和权利就会得到履行和保障；反之，则人的尊严就会遭到蔑视，践踏尊严的各种否定性力量——政治的、经济的、伦理文化的——就会取代尊严而备受尊崇。
　　毕淑敏的中篇小说《女工》描写“文革”乃至“文革”之后一段时期里，中国社会中遭受政治迫害和身心打击的人物命运，表现人在现实中的抉择和遭遇，显然触及人的地位、价值和尊严，由此而显现出作者的尊严观以及小说的立场。
　　我们先看这部写实小说的叙事逻辑。小说的中心人物是女工浦小提。“文革”前夕她是小学生，出身贫寒但容貌美丽，学习优异。同班男生白二宝顽劣厌学，对她嫉妒加羡慕，且垂涎她的美貌。而她却爱慕英俊能干的男生高海群。“文革”爆发后，班主任钟老师成了批斗对象，校工老姚则摇身一变成了造反派的司令。他带领白二宝等人毒打钟老师，又乘人之危将钟老师强行霸占。在“文革”中，浦小提中学毕业了，高海群凭借家中荫庇当兵走了，她却阴差阳错地和白二宝一道分配到一家工厂上班。泼皮般的白二宝不仅截取高海群写给浦小提的信函，还用尽手段向浦小提求爱，并最终把浦小提娶到了手。从此，浦小提的噩梦开始了。她为白二宝生了女儿，帮白二宝考上大学并当上干部，她自己却先遭到白二宝的抛弃，又被工厂辞退，成了干零活的女工。而白二宝在“文革”后由官员而下海经商，成了富有的大老板。最后，浦小提在老同学聚会时与已经当了将军的高海群重逢，她发现姚司令已成植物人，但钟老师仍旧在照顾他。高海群与浦小提唏嘘当午感事，却坚守了纯洁的友谊。
　　让我们梳理一下这部小说的逻辑内容：小说背景是“文革”和改革两大事件，但作品中的小学生竟是在一个毫无背景、偶然出现的姚司令指挥下，开始造反行动的。作为造反派和无产阶级专政的代表者，姚司令的丑恶心理除了从下层人变成统治者，就是占有高雅的知识女性。莫名其妙的是，他居然比旧时代的军阀还有势力，轻易就达到了目的。而小学生中学毕业后，竟开始了又一轮无产者对知识女性的占有和对尊严的践踏。当然，取代了姚司令的白二宝先是钻营权力，然后是对财富的攫取。于是，浦小提成了又一个钟老师，白二宝成了浑身铜臭的姚司令。而浦小提竟毫无反抗地接受了这个命运，甚至比钟怡琴更有容忍和宽恕精神，她毫无怨言地放弃了自己的一切，直至达到天使般的幸福境界。当然，作品对她是极尽赞美的，对她的命运也是极感欣慰的。
　　就这样，宿命的逻辑，扭曲的主题，毫不掩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处在总背景上的历史事件（从“文革”初到“文革”后）和个体人物命运的矛盾在作品的结尾中顺利地得到了道德精神的克服，无论是钟老师和姚司令，还是浦小提和白二宝，都最终获得了和解，仿佛历史与人生都得到了最终的平复，被凌辱与被欺压者也得到了精神的胜利。至于小说对戕害人性、践踏尊严的丑恶现象所进行的揭露和谴责不仅不得要领（历来严肃的现实主义对现实的揭露和攻击并不依赖空幻的精神胜利），而且缺乏客观的历史逻辑，苍白而扭曲，并未触及人物命运后面深刻复杂的社会成因和政治症结。事实表明，作者为尊者讳，在为现实做掩饰，甚至在用“尊严”的说法消灭尊严，刻意掩盖社会冲突的实质。这种做法显然是伪现实主义的征候。
　　尊严敌不过精神自我安慰
　　为什么是伪现实主义？首先，要表现尊严的主题，就无法回避人乃至宇宙的尊严实况，真实性永远是现实主义文学的灵魂。那么，在题材的处理上小说怎样违背了现实主义的真实性原则？人物，正是小说的人物描写，给了我们最明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