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与上帝谈心的“沉默”(3)

　　沉默的交流

　　除了音乐这个唯一有效的途径外，《沉默》的交流几乎都只在黑暗中进行。言语在《沉默》里是无力的，甚至姐妹两人的那场激烈而暂短的对话片段也招来了矫揉造作的质疑。不用语言《沉默》靠什么交流?答：影像符号和承载人类情感的音乐。

　　伯格曼说《沉默》里“语言不再是交流的手段他们彼此不言语”。当然，“语言”不等于“语言问题”，语言在影片里的故意缺失正是在提醒人们要对语言问题给予关注，最明显的标志就是电影的名字“沉默”，它本身就暗示了语言问题扮演的主要角色——语言的缺失。我们从片头火车途中的情节里就能够强烈地感受到“缺乏对话”的突出特点，而火车上人物之间的沉默与陌生城市中男人们令人疑惑的异国语言又形成了相互应照，让语言在影片里遭到了极大的质疑。“在简单的环境中它们(语言)是不必要的，在更复杂的情境中它们很容易撒谎，因此，沉默显得更可取更优越”。

　　在语言缺失的世界里，影像符号担当着意义载体，也成为了《沉默》与观众之间重要的交流媒介，例如手的特写镜头、埃斯特尔见到的瘦马、约翰观赏的油画、埃斯特尔留给约翰的信等它们都隐含了影片的主题信息。

　　象征联通的手

　　埃斯特尔跟老侍者学会的第一个当地单词就是“kasi”，意思为手，我们知道握手通常是陌生人相互认识的普遍方式，而手则代表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与沟通，影片里“手”是一个明确的交流词汇，孤立的手的特写镜头也频频在画面中出现——埃斯特尔的手、安娜的手、侏儒人的手，如果说手象征着联通，那么孤立的手也就象征了联通的无力。影片里只有约翰的手从来没有与身体分离而被孤立地拍摄，除了脸部特写之外约翰都是以整体的形象出现在画面当中，同时他也是与周围人建立联通最多的角色，尽管环境充满了威胁，尽管自己很弱小，约翰仍是瘟疫之城里生命力最旺盛的一个。

　　象征精神的瘦马

　　埃斯特尔在旅馆里透过窗子向外望过两次，巧合的是两次她看到了同一匹拉着重物的瘦马，其中每一次画面给瘦马的镜头都持续了几十秒钟，而第二次瘦马拖拽的那辆大车里载重物完全成了废弃的垃圾。这是一匹瘦弱得可怜的老马，每一条肋骨都清晰可见。埃斯特尔观望瘦马的眼神带着同情和自怜，好像瘦马就是自己痛苦境遇的缩影，在瘦马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映像，体验到了自己精神的孤独与身体的虚弱。在沉默的世界里，埃斯特尔像瘦马一样再没有能力承担重负，很快她就要绝望地被瘟疫之城吞没。

　　窗和镜子

　　窗子和语言一样，既可以看作人们与外界事物相联系的途径，也可以看作人们与事物之间的一种阻隔；窗子有透明的特点，但我们无法通过穿透它而直接碰触事物本身，只能从窗子的一边透视另一边；窗子是外界和内部的界面，既透明又不透明。影片里旅馆和火车上的窗子都有一种屏障的隐喻作用，象征了人与人之间的界限，人无法看透别人，也无法被别人看透。开场时约翰透过车窗看两个女人，就像观众在注视她们的感觉一样，既清晰又模糊，他的手压在窗子的表面，加强了一种想要超越隔阂的渴望。此外，约翰、安娜和埃斯特尔观望瘟疫之城时常常要透过窗子，像是在告诉我们对于人来讲没有什么事物可以完全掌握，我们不能彼此看透甚至不能看透任何事。

　　镜子在影片里是个很复杂的符号，埃斯特尔和安娜都和镜子发生过接触，镜子在她们的使用中体现了截然不同的意图。其中埃斯特尔与镜子打过两次交道：一次是当她试图与老侍者交流时，在镜子中看自己的肖像：一次是老侍者把镜子递给她帮助她梳头的时候。与之相比，安娜会不断地照着浴室水槽上方和衣柜门上的镜子，她总是对着镜子化妆、整理头发、试裙子、打量自己的身体，让观众透过镜子里的她察觉一种强大的肉体欲望；另外安娜的双眼时常瞪着镜子，就像在瞪着屏幕下的观众，给人以不友好的感觉。如果说埃斯特尔想通过镜子赢得联通，那么安娜则想在镜子里告诉我们拒绝联通。

　　象征延续的信

　　信是一种私人的交流，一种亲密和联系的标志，一种穿越自我与他人界限的尝试，也是个体交流自我的途径。埃斯特尔留给约翰的信既代表了她与约翰之间的成功联通，也代表了她的精神会在约翰那里得以延续。信是埃斯特尔垂死之际记录的神秘信息，信中她翻译了几个蒂莫卡单词，“脸”、“手”、“精神”、“焦虑”和“欢乐”。通过信的媒介埃斯特尔精神里的某种人类牢不可破的精髓将在约翰的生命中得到承继，信中埃斯特尔没有死，埃斯特尔的生命体验会传递给约翰，而约翰是瘟疫之城里的唯一希望。

　　音乐

　　“音乐听上去就是情感本身”因此它能够穿越一切障碍进入人的精神，《沉默》里唯一成功的交流途径是巴赫的音乐，巴赫音乐类似宗教音乐，它简洁而严整，弥合了理性与情感的缝隙，极富力量地感召人们的心灵。在影片中部，埃斯特尔的收音机里传来了悦耳的音乐，安娜与埃斯特尔呆在各自的房间里，中间的门敞开着，约翰靠着门坐在地毯上，三个人共同享受和体验着音乐带来的美妙瞬间。尽管安娜并不知道收音机里放的是什么音乐，但她承认那声音是优美的，音乐达成了姐妹两人之间的统一，同时创造了姐妹之间短暂的祥和气氛，此刻连房间里的光线也显得温暖柔和起来。在沉默的世界里，音乐超越了语词的力量，虽然它只存在了一瞬间，但却架起了灵魂之间相互交流的桥梁，传递了人类共通的情感，展示了艺术的强大力量。

　　《沉默》是三部曲中最令人不快的一部，甚至让人感到可怕和恶心。影片里“上帝死了”表现得如此直白，深深的伤痛不仅是口头上的还外显于人们的一切行动、表情和姿态。“在早期伯格曼的作品中我们听到有关上帝沉默的话语；现在我们经历了这种沉默”。沉默的世界里姐妹俩人被迫面对着终极真理，赤裸地呆在交流的缺失当中，没有隐匿，也不再寻找安慰，她们好比迷失的实体，精神萎缩于肉欲横流的边缘地带。“伯格曼通过《沉默》创造了他对人类境遇的最绝望的隐喻”，这是一部描写关于“恶心”的电影，伯格曼在借此“大声呼喊人类不能靠奢侈孤独地生存，”、“人类必须努力为自己建构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