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与上帝谈心的“沉默”(2)

　　在这个沉默的世界里，开口说话的人被限定为三个异乡过客姐妹两人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他们仿佛置身梦魇的漫画当中，演绎着不同的主观世界。

　　埃斯特尔是个翻译家，不断地阅读着外文书籍，进行着文字翻译的工作。她的身体极差，尽管患了严重的肺病，还不停地吸烟酗酒，捉弄着原本就不健康的身体。她讨厌妹妹安娜的肉欲行为，喜欢窥视她的一举一动，并想对其进行控制或阻止，父亲死后她想保持父亲以往的权威，尽力地维护着自己心中的准则，或许精神上她代表了绝对原则，在上帝存在的世界里人们曾通过遵从绝对原则来获得荣耀与绝对价值。然而，现在上帝死了(埃斯特尔和安娜的父亲象征着绝对权威的上帝)，脆弱的绝对原则不能要求任何个体像以往一样在它的支配下活动，按它的意愿行事，沉默的世界里它的力量不足以重振堕落躯体的精神，连它自身的存在都显得奄奄一息。埃斯特尔总是强调理性和绝对原则的重要，然而她毕竟摆脱不了肉身，虽然外表看来她绝对是严肃知性的代言人，甚至带有自虐和抑制痛苦的倾向，不过冷淡的外壳下却躺着强烈的心照不宣的激情。

　　埃斯特尔的妹妹安娜比姐姐强壮得多，她的生命中除了满足肉欲的需要、憎恨和对抗理性埃斯特尔的傲慢与管制外毫无其他目的，很多人把她看成是肉欲的代表。由于不堪忍受单调和烦躁的周遭世界，她沉溺于肉体上的纵情享乐。她可以随便上街搭讪酒馆服务员，然后不需要交流地尽情做爱，以安抚和满足纯粹的生理欲望。精神上除了对抗理性的束缚与压抑什么目标也没有。不过纵欲并没让她好过，她的神情仍向我们传达着无尽的忧虑与痛苦，单纯的肉体交流根本不能解决她内心的孤独。对于安娜而言，性既是禁不住的，又是空虚和可耻的，罪感在纵欲的过程中一直追随着安娜，她是绝望世界中的可怜人，无法重新安于理性原则的束缚，又不能通过纵欲得到彻底的满足。她比埃斯特尔更适合瘟疫之城，因为瘟疫之城里只找得到通过纵欲获得的虚浮的快乐，虚浮的快乐趋向于外在的欲望满足，它会把人引向永无止境的物质或肉欲追求中，并随着有形事物的有无或欲望的满足程度而不断变化，它极不稳定也谈不上持久，最终只能导致痛苦而无法引向安适、超脱、稳定的有福之境。纵欲的安娜就是痛苦地淹没在虚浮快乐中的空虚者。

　　第三个话者是好奇而敏感的约翰，观众部分地通过约翰的眼睛来看这个陌生驿站，整个影片里男孩约翰起着引导我们发现意义的重要作用。我们跟着约翰一次又一次地体会着瘟疫之城的氛围和陌生旅店的神秘可怕，他曾停留在两个走廊交叉点的长镜头中，站在地毯样式的圆环中心，看起来孤立而脆弱。离开这里他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男孩约翰的核心作用不仅体现在引导我们视野的方面，还体现在他对事物的敏锐观察、反应、接受和调整等方面上。他拥有健康儿童的成长能力和天真的视角，是脆弱而极富希望的乐观主义代表。大人的世界总是阴郁的，埃斯特尔和安娜常让人联想到痛苦和绝望，约翰则远离世俗的关系角色，象征着无邪和希望。男孩约翰是影片中唯一有持续生命力的人物，在拍摄技巧上，也只有约翰身上使用的光才是自然的光照，而且几乎所有出现在他身上的光都显得柔和平实、黑白反差较小，因此视觉效果上我们与约翰之间达成了一种自然的亲切感。天真的约翰夹在两个女人之间，感受着她们不同方式的爱抚，他以自己的视野洞察着这个沉默的世界，并代言了那里微弱的生命之光。

　　赢弱的联通

　　冲突与沉默在影片中带有强大的力量，无论这种力量是破坏性的还是感染性的；相反，联通却显得赢弱和不堪一击，在几个人物之间联通好像是奢侈品，很难达到或拥有，瘟疫之城里人与人之间仅存的联通既缺乏力量又缺乏稳定性。

　　老侍者是埃斯特尔与外界发生关联的唯一同类。在旅馆里，埃斯特尔的病情日益恶化，只有这位暮年的老侍者尽心地照顾着她。影片中老侍者形体瘦弱，满脸褶皱，衣着黑色，怀揣葬礼情景的旧照片，很明显他是死亡的象征，而他对埃斯特尔的关怀就等于死亡的关怀。在埃斯特尔最虚弱的时刻，老人陪伴着她，虽然双方的语言不通，但埃斯特尔还是尽力用动作和语言维系着彼此的交流，她从老人那里学会了“手”、“脸”等单词的表达，还大声地向他诉说着自己的苦痛。埃斯特尔恐惧死亡，她不想孤单地死去，她渴望联通，渴望与安娜、约翰和所有周围人联通。然而，身边的老侍者看起来俨然是死亡的预兆，就驻守在埃斯特尔身旁凝视和呵护她，她离死亡如此接近。整个电影让我们清晰地意识到埃斯特尔与人类接触的失败和渴望，她的尽心努力只换回了空洞的令人不快的与老侍者的接触。在埃斯特尔的身上，唯一透露出希望的联通是影片结尾处她给约翰留下的那封信，某种程度上只有信才代表了埃斯特尔最后获得的有积极意义的联通和接触。

　　安娜与外界的交流比埃斯特尔更简单，即通过纯粹的性体验。情感的堕落就书写在安娜的眼中与嘴角，不用了解和语言她可以直接坦率地进入性。酒保是安娜随便在大街上搭讪来的，与安娜通奸时这个他几乎面无表情，就连两个人身前的铁床也冰冷地类似监狱的栏杆，他没有感觉地占有和使用着安娜——完全是物理性的亲切，而安娜则痛苦和彻底地顺从了他，在他们的表情里除了痛感我们看不到一丝快乐。安娜与酒保通奸的这场戏里，伯格曼大胆地让画面出现了女士全裸及其与男人亲密爱抚的镜头，并且性场面几乎完全是正面的，“他比任何人都更大胆地下了赌注，给观众留下了震惊和一片沸沸扬扬的‘争议’。《沉默》不是‘黄片’——它是艺术”。摄影机太精确了：你可以把每件事看得一清二楚，如此清晰、如此接近。奸情之后，安娜的腿撞倒了附近的灯，灯躺在地上闪出生硬的白光，不定的白光诉说了安娜内心的空虚和酒保精神的麻木。冷淡、暴力、充满仇恨和敌意是我们在安娜与酒保的性行为里体会到的全部内容，这甚至算不上是联通。

　　约翰是影片里联通能力最强的一个角色，他几乎与周围所有人发生着关联。首先，约翰轻易地进入了侏儒人的房间，可以快乐并无视语言障碍地与之快乐游戏，相处气氛融洽。其次，约翰非常排斥象征死亡的老侍者，对于老侍者与他交流的热切表达约翰表现出了极度反感，他把老侍者拿给他看的葬礼照片埋弃于走廊的地毯之下。再次，约翰与母亲安娜和阿姨埃斯特尔的亲近程度不断发生着微妙的转变，而约翰从对安娜的亲近到对安娜的疏远以及对埃斯特尔的亲近正是电影的中心运动。精神上约翰一开始亲近于身体极富吸引力的热情性感的母亲，他与安娜保持着肉体间的爱抚关系，却拒绝埃斯特尔对他的任何关怀，甚至不许她碰他。那时，约翰把安娜当作自己的依靠，寻求着她的保护以免于外部世界的侵扰。后来，他在走廊里发现了安娜与酒保的亲昵行为，于是他回到埃斯特尔面前，即兴创作了木偶表演宣泄着自己对母亲的愤怒，安娜亵渎了约翰想象中的保护者形象。当安娜不能给他向导或保护时，他开始向埃斯特尔靠近了。为埃斯特尔表演的木偶剧就是一种联通的开始，在埃斯特尔病重的时刻，尽管约翰害怕她痉挛式的喘气声音，但他仍然在她床的周围走动，默默地承认和加强着自己与埃斯特尔的联系。片尾埃斯特尔把床单拉到脸上，好像在迎接临近的死亡，然而，约翰却伸手把白单子从埃斯特尔脸上抽回，像是在拒绝允许她去死。约翰接受了埃斯特尔最后留给他的信，并在归途的火车上念着埃斯特尔教给他的外文单词，从而明确地向观众展示了自己与埃斯特尔建立的联通和承继关系。孩子是天真脆弱的，约翰以自己的眼睛观看着成人世界的不洁与冷漠，外部世界对他来说充满了威胁，他在寻找免受这堕落世界干扰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