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与上帝谈心的“沉默”

　　伯格曼说(《沉默》里“语言不再是交流的手段：他们彼此不言语”。当然，“语言”不等于“语言问题”，语言在影片里的故意缺失正是在提醒人们要对语言问题给予关注，最明显的标志就是电影的名字“沉默”，它本身就暗示了语言问题扮演的主要角色——语言的缺失。

　　“沉默三部曲”是英格玛·伯格曼(IngmarBergman)黄金时代末期的代表作，也是他所有作品中哲学意味最浓的三部，其中如果说《犹在镜中》戏剧性地描述了一个远离同类的人借着疯癫在与上帝交流，如果说《冬日之光》真实地记录了一个远离上帝的人艰难地在与沉默的上帝谈心，那么《沉默》则梦幻般地展现了两个既远离同类、又远离上帝的人，她们不再与上帝谈心，只孤独地身置于上帝缺失的世界里，经受着地狱般的精神折磨。

　　故事开始于飞驰的火车上，有一对游历东欧并返程瑞典的姐妹，大一点儿的叫埃斯特尔，是个翻译家，小一点儿的叫安娜，她有个儿子约翰与她们同行。由于埃斯特尔的病情发作，所以她们不得不中途在一座叫蒂莫卡的城市下车，住进了一家老式的豪华旅馆……

　　陌生的驿站

　　没有人能够辨认出这里属于哪一个国家，只知道城市的名字叫蒂莫卡(Timoka)，蒂莫卡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当地人连英语都不会，语言交流完全是没可能的。下车后三个异乡过客栖息在一家老式旅馆里，体验着秩序混乱的瘟疫之城，完全淹没于远离上帝，远离世界、远离彼此的沉默之中。

　　城市的名字蒂莫卡(Timoka)源自爱沙尼亚语，意思相当于刽子手，能够唤起死亡的念头(上帝的死亡)和人类的堕落景象。陌生城市蒂莫卡与《犹在镜中》的荒岛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有意地再现了人类被抛的境遇。不同在于这里不是没有同类，而是没有可以用语言交流的同类，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言语完全失去了沟通的功效，男性的嘈杂声和汽车的鸣笛占据了整个背景声响，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地活动着。三个主角停留在一家旅馆，那里就像他们人生的驿站，谜一样深不可测。我们跟着约翰的眼睛打量着四周的一切：整个建筑看起来是19世纪的风格，豪华巨大，天花板很高，望不到走廊的尽头。对于约翰来说这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既迷人又充满了威胁，他拿着玩具手枪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漫步徘徊，他的视野是不定的、无章可循、也没有理由，甚至一系列玩耍的偶发事件都显得荒谬、怪异。耳朵里经常传来坦克或战机的声音，我们会有种不安宁的感觉，危机和战争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人无法逃避这令人生厌的周遭。

　　《沉默》带我们陷入了漫画式的影像里，夸张地强调了一种黑暗、怪异、荒谬主义的气氛。看不到爱和繁荣的影子，这里就是一个死了的世界，犹如一座瘟疫之城。瘟疫之城再现了人类最没目标的一个阶段，战争和无信仰给人带来了厌倦与好吵架的习性，正常的秩序被扰乱，社会的目标也暧昧不明，个体生命显得散漫不堪，他们半盲目半困窘地承受着痛苦的煎熬，却无法与周围的同类沟通。

　　除了荒谬和死寂的气氛，这座城市里还有很多不同寻常的现象值得我们注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多次出现于影片里的七个侏儒人和剧场角落里公然做爱的男女。把这样的情节安放到瘟疫之城里一点儿不觉得突兀，因为这里的秩序是混乱的、甚至是颠倒的，也就是说在这里反常的看起来很正常，正常的反而显得反常。

　　七个侏儒人第一次出现在约翰徘徊于走廊期间，好奇的约翰走进了他们的房间，他们的行为完全“正常”，可以彼此交流、和蔼聊天，这是成人世界里看不到的景象，也是那些体型正常的人所无力达到的。尽管他们说的西班牙语小约翰一句也听不懂，然而他们毫不隐秘、毫不险恶，他们与约翰一起玩耍嬉戏，还给他穿上了白雪公主的服饰，没有任何排斥和威胁。约翰与七个小矮人在这里度过了整部影片中最快乐的一刻，只是当所谓正常世界的人介入他们时，约翰才感到自己与侏儒们的不同与对立。“正常”的世界是冷漠而可怕的，侏儒人的世界却充满了温馨。

　　侏儒人第二次出现是在剧场的舞台上，这一次他们仿佛成了“正常人”的机器或玩偶，身体的残缺完全成了供人观赏的资本，所谓的“文明”给观众带来了一种绝望和堕落的感觉。他们的动作表演类似纯粹的动物，时而排成猥亵的蜈蚣，像是在嘲讽充满肉欲的王国。旁边的正常人振奋地调训着他们，此刻他们只是个下贱的娱乐玩物。这场面与先前同约翰一起欢乐游戏的场面截然两样，人们难以相信在如此悲惨的命运下他们仍可以精力充沛地快乐生活，侏儒人在观众心中顿时高大起来，非正常的人比正常人看起来更值得人尊敬。他们当然不是邪恶的象征，而是美好的表象，是非正常的正常者，某种意义上讲是《沉默》中的英雄。

　　侏儒人最后一次出现是带有启示性的，在埃斯特尔发现安娜与酒保通奸之后，埃斯特尔靠在他们的门外，七个侏儒人从她身边走过。这是只半醉半醒的队伍，他们穿着舞台表演时的服装，其中一些扮成女人的装束，最后一个则俨然是死神的扮相。他们中的一两个向埃斯特尔打了招呼，还有几个人拿着开口的瓶子。埃斯特尔瞪着他们，几乎毫不惊异，就像在体味怪异荒谬的世界本身每个人都穿着与众不同的衣服，摆着与众不同的姿势；他们边谈话、边喝酒；他们都有自己要去承受的生命，就像埃斯特尔自己一样。没有人嘲笑埃斯特尔，埃斯特尔也没嘲笑每一个人，他们同属于这个正反颠倒的沉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