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不可见，北望意无穷

　　摘要：有清三百年，宗室繁衍，其中不乏能文善艺之士。至宣统逊帝一辈，如溥侗（红豆馆主）、溥伒（雪斋）、溥僴（毅斋）、溥佺（松窗）、溥佐（庸斋）等，多以诗画、古琴、京剧等知名。由于文献散佚，当今有诗集传世者仅溥儒（心畲，1896～1963）及溥杰（俊之，1907～1994）而已。溥儒年岁较长，毕生以遗老自居，早年隐居北京西山，后赴台终老；其诗作年代上及1920年代，下至去世前不久。溥儒为恭王奕欣次孙，早年遭逢辛亥鼎革，晚年旅居台岛，发为诗词多故国意象之刻画。本文拟以其游观诗词中之故国意象为观照点而探析之，以勾勒出逊清皇族文人群体的文化心态。

　　关键词：溥儒（心畲）；游观诗词；故国意象；逊清皇族文人群体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0163（2014）1-0009-06

　　有清三百年，宗室繁衍，其中不乏能文善艺之士。至宣统逊帝一辈，如溥侗（红豆馆主）、溥伒（雪斋）、溥僴（毅斋）、溥佺（松窗）、溥佐（庸斋）等，多以诗画、古琴、京剧等知名。由于文献散佚，当今有诗集传世者仅溥儒及溥杰而已。爱新觉罗·溥儒（1896-1963），初字仲衡，改字心畲，号羲皇上人、西山逸士、旧王孙、松巢、岳道人、钓鲸鱼父、华虹等，1896年（光绪22年）8月30日生于北京恭王府。溥儒之父载滢为恭忠亲王奕欣次子，长兄溥伟过继伯父载澄，袭王爵，号称小恭王。有弟溥僡、溥佑。溥儒出生五个月，赐头品顶戴。五岁参见西太后，太后命作万寿山诗，从容对曰：“彩云生凤阁，佳气满龙池。”太后称许“本朝灵气锺于此童”。四岁习书法，六岁入塾，遍读四书五经及史汉诸子。九岁能诗，十岁习满文、英文。十五岁，入贵胄法政学堂，十八岁毕业。1917年，与清末陕甘总督罗升允之女清媛成婚。1922年起，奉母项太夫人隐居北京西山戒台寺，直至1936年母亲去世。隐居期间，溥儒潜心经籍，致力研摩绘画，无师自通。1924年，与溥伒、溥僴、关松房、惠孝同等创立松风画会。1926年，于北京中山公园举行个人画展，大获佳评。1928年，应聘赴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执教，返国后任教于北平国立艺专。1932年，满洲国成立。溥儒虽不奉民国正朔，却更不欲与日本人合作，乃拒任伪职，并作《臣篇》痛斥溥仪。1933年，其《寒松积雪图》于柏林中德展览会获奖，张大干云：“并世画雪景，当以溥王孙为第一。”此后“南张北溥”之称不胫而走。1946年，受聘为国大代表，组织满族文化协进会。1947年，元配罗夫人卒，后续娶李墨云女士。1949年，溥儒赴台，以卖文鬻画维生。1952年，任教于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且于岛内及南韩、日本、香港等地讲学、举办画展，广收门徒。1955年5月，获赠汉城大学法学荣誉博士学位。1963年11月18日逝世于台北荣民总医院，享年六十八。有《毛诗经义集证》、《四书经义集证》、《尔雅释言经证》、《寒玉堂论画》、《慈训纂证》、《上方山志》、《华林云叶》、《寒玉堂诗集》等。

　　新世界出版社《寒玉堂诗集》之毛大风跋云，溥儒有《寒玉堂诗集》、《凝碧余音词》旧稿本，藏于友人丁嘉榞处。1993年，丁氏将诗词集复印成册，以稿纸整楷誊录付梓。据孔德成先生回忆，溥儒才思骏捷，每于绘画时构思诗句，画成则题诗于其端。观溥儒画作散落各处甚多，其题画诗时有诗集失收者。如其1934年所绘《紫烟道人图》，上题诗曰：“双袖凌虚步紫烟，道人归卧碧桃前。可怜一夜瑶池饮，不知沧江五百年。”又如其为张大干题照诗云：“滔滔四海风尘日，宇宙难容一大千。却似少陵天宝后，吟诗空忆李青莲。”皆不见于新世界《寒玉堂诗集》，知此版所据旧稿本之内容，仅为初步辑录而已。本文论述之诗词仍以新世界版《寒玉堂诗集》为核心，偶而旁及未收之作品，以佐论述。

　　故国一词，有祖国、故乡、旧地、旧都、前朝等义。如梁代丘迟《与陈伯之书》云：“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此祖国、故乡之义也。北宋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此为旧地之义。李后主《虞美人》：“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王安石《桂枝香》：“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此皆旧都金陵之代称。且三代之际，天子、诸侯以城为邦，因此国字之内涵，既指朝代、国家，亦包括了国都。而《孟子·梁惠王》云：“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早已将故国的政治意涵凌驾于地理意涵之上。溥儒以遗民自居，终生奉持孟子所谓世臣之义，其笔底的故国主要以法统为底蕴。因此，本文所讨论的故国意象，在地理上以北京为中心而延展至全中国，在文化上则以前清为鹄的。整体而言，溥儒笔下的故国意象，大抵上多自游观诗中呈现，展示出物换星移、沧海桑田的今昔之感。就相关议题加以探析，当可进一步勾勒出逊清皇族文人群体的文化心态。

　　辛亥鼎革之际，溥儒已十六岁，家世、国族之认同感早已形成。溥儒对西太后有特殊的好感，他说西太后的生活并不奢侈，祝寿也是十年一次；她首先要考虑的是给黎民百姓吃饱穿暖，接见外国使节时亦不像当时的国民政府官员那样，对外国人一味恭迎。作为皇室子弟，他对已灭亡的清王朝是充满依恋和怀旧之情的。据孔德成先生追忆，恭王府与衍圣公府为世交。究其本源，乃因甲午战后李鸿章失势，当时的衍圣公孔令贻在西太后御前力荐十年前“甲申易枢”后归隐多年的恭王奕欣出任军机大臣兼总理衙门大臣，再度主持大局。孔德成先生曾邀溥儒作诗一首，以叙两家世谊。溥儒婉谢道：“此诗不可作。若于诗中称颂先祖，则于太后不敬；若于诗中称颂太后，则委屈了先祖。”其事遂罢。西山戒台寺为奕欣当年归隐之处，溥儒于民初亦隐居于此，有仿效先祖之意。然其自号“西山逸士”，则含藏了微言大义。《史记·伯夷列传》云武王伐纣后，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歌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夷、齐乃遗民之祖，故溥儒“西山”之义，可谓深矣。其另一别号羲皇上人，典出陶渊明《与子俨等疏》，亦以陶氏的遗民身份自拟。台静农回忆，曾为溥儒刻过四印，两名字小印外，一“义熙甲子”，又一“逸民之怀”，前者他比迹陶公，后者似用王羲之语，十七帖中：“吾为逸民之怀久矣，足下何以方复即此？似梦中语耶？”溥儒身份固与王羲之不同，然仅取逸民之义耳。此外，宋美龄在台湾时学习国画，欲拜溥儒为师，而溥儒却以身为前朝遗老而拒绝之。如是种种，皆可见其忠于故国的文化心态。

　　李国安指出，溥儒隐居西山之际，与海印、能和、性真、凌云等高僧多有过从，其中又以海印上人对溥儒个人诗风的形成影响最大。海印大概出自王闾运一门，专作六朝体诗，溥儒日后赋诗深受海印影响。溥儒早年即多与同族及前清遗老如陈宝琛、章棂（一山）、高云麓等人诗歌酬唱，如其《壬午秋怀雪斋从兄》云：“共期蕨薇志，敢望棣华诗？”敦睦兄弟之谊，并以遗民节操相砥砺。又《采湖中凌霜叶寄章一山右丞》云：“孤臣在津浦，远寄碧琅玕。”与章棂同以孤臣孽子自任，皆念念不忘故清。复如前引其为张大千题照诗，台静农以为“真情流露，感慨万端”，而梁羽生则论日：“这首诗是他和张大千同在日本的时候写的，张大千以四海为家，他也是一样自伤飘泊，因而以诗寄慨。”限于篇幅，本文以《寒玉堂诗集》中的居台后的游观诗词为中心，探究溥儒如何透过山水风物的描绘与寄兴来呈现故国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