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卡夫卡的《变形记》看都市生活中的人际关系(2)

　　三、镶嵌在社会网络里的家庭

　　我们再来看看格里高尔和他家人的关系。我们知道，家庭由个人组成的，但它又是一个社会单位，是庞大的社会网络的一部分。"即使在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城市社会中，人们有时过着隐姓埋名、不定居的生活，但绝大多数人仍然与其他家庭成员交往。"⑥而《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非常重视他的家庭，大约在五年前，他的父亲失去了他的大部分钱财，格里高尔在父亲的一个债权人手下谋得一个职位，成了一个推销布匹的旅行推销员，他的父亲索性不工作了，他的妹妹只有十七岁，不能工作，母亲又得了气喘病，所以年轻的格里高尔不仅养活全家，而且全家现在住的房子也是他设法找到的。自己的家人是格里高尔甜蜜的负担，特别是他的妹妹和他最亲近，他心里甚至有个秘密计划，想让她明年进音乐学院，虽然进音乐学院费用不会小，但格里高尔打算另行设法筹措，并且已经痛下决心，准备在圣诞节之夜隆重宣布这件事。所有这一切，都随着格里高尔变成甲虫而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了。

　　俄裔美国作家纳博科夫在他的那部著名的《文学讲稿》中认为格里高尔的父母像福楼拜笔下的市侩，只对生活中的物质方面感兴趣，并且欣赏趣味低俗，是生活在格里高尔身上的寄生虫，也许纳博科夫的观点有道理，但就小说中的细节来看，他的家人在格里高尔失去工作能力后也都努力挑起生活的重担，他的父亲不再是那个出门就得拄着根歪把拐杖，拖着双腿艰难地挪动的老头了，他找了一份大约是银行听差的工作，他的妹妹也去当了售货员，并且为了将来更好的工作，利用晚上的时间学习速记和法语；甚至他的母亲，连晚饭后都把头低低地俯在灯下，给一家时装店做精细的针线活，他们全都变得自食其力了，并且把一间房子出租给三个房客，辞退了年轻的女仆，另请了一个较便宜的打杂女工，并且最后连打杂女工也辞退了，另外，在小说的结尾，他们还决定找一所小一些的、便宜一些的、更实用的公寓，只所以我们感觉到他们对格里高尔过于冷酷残忍，实际上并非他们就是冷酷残忍没有感情之人，而主要是迫于都市生存的压力。大都市寸土寸金，房屋租金价格不菲，让一只甲虫占据一个房间的确是他们力不能及的。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如果格里高尔一家住在乡下，有一栋自己的房子，留给甲虫一个房间，每天喂食两次，即使不会永远继续下去，但他们也不会觉得这是一个沉重的经济负担，也许格里高尔的命运就不会如此悲惨。但格里高尔生活在都市，他的一切似乎早就命中注定了。

　　都市的人口密集带来了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变化，个人的生命和价值在都市里日益贬值，因为生命在都市里就像萝卜、白菜在地里一样随手可得。在这种情况下，人是作为物，而不是作为一个生动鲜明的人而存在，人和人之间在意的已经不是对方的人格、情感，而是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所说的人的位置，或者说对方在都市生活中担当的功能。这样一来，如果没有物与物之间的联系，谁会对对方的个人生命感兴趣呢，而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已经不是人了，他原来在家里所担当的功能也消失殆尽，他现在是废物了，他被家人抛弃也是情理之中了。

　　四、结语

　　西方现代文学从一开始就与都市结下了不解之缘，现代作家们置身于巨大的都市之间，注视着、体验着、书写着都市，都市成了作家创作的主要题材和创作动力，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都市，正如法国作家左拉所言："在我贫穷的青年时代，我住在郊区的阁楼上，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巴黎。这一个庞大的巴黎屹然不动，冷漠无情，它嵌在我的窗口里，对我好像是一个沉默的见证人，好像是我的欢乐和忧伤的一个悲苦的知己。我在它面前挨饿、哭泣，而且在它的面前我也恋爱过，我也有过最大的幸福。自从20岁以来我一直梦想写一本小说，在这本小说里，巴黎和它的房屋的海洋将是一个类似古代悲剧里合唱队般的角色。庞大的城市屹立在地平线上，它老是张着它石头的眼睛观看着这些人的煎熬。"⑦这就是左拉笔下的巴黎：一个凝聚了左拉想象、浸透了左拉感受的巴黎。

　　那么卡夫卡自己的都市是哪一个呢？布拉格，布拉格在文化地理上的位置非常独特，在历史上看，从十四世纪起，布拉格就已经是中欧最大的都市，一度还是那里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因为它的地理位置，使得它一直处于东西方诸强国的扩张势力和争夺利益的焦点，所以同时也始终处于东西方各强势文化影响的辐射圈里。

　　对于布拉格，卡夫卡很早开始就怀有一种复杂的心态。他在这里的生活始终都觉得很不舒服，却又觉得自己已被死死抓住；他始终怀有逃离布拉格的意图，结果还是在这里度过了他的一生。卡夫卡除了有过几次短暂的外出旅行和因病去附近地方的疗养院住过一段时日，按他自己的说法，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让自己逃离过布拉格，这样看来，布拉格是直接孵育着卡夫卡内心"精灵"的都市，催生了他创作了新的文学形式。

　　《现代主义》一书编撰者布雷德伯里教授曾经指出："作家和知识分子毕竟是经常进入城市的，他们好象要在那里从事某种必要的探索。探索艺术、经验、现代历史，以及怎样充分发挥他们的艺术潜力。城市的吸引力和排斥力为文学提供了深刻的主题和观点：在文学中，城市与其说是一个地点，不如说是一种隐喻。"⑧也就是说，都市不仅成为了现代文学中最突出的主题学内容，而且也成为了新文体的产生根源，作为现代主义文学奠基人卡夫卡自然也受惠于布拉格，在他的作品中他也有意无意地抒写着这座都市，描述着这座都市里人际关系。但当卡夫卡"转向生活的恐怖时，他并不是要'证明'生活的悲剧，而是要引起人们拯救生活的愿望和好奇。"⑨中国正在步入大规模的都市化进程，但令人遗憾的是，在揭示都市生活方面，中国目前还缺乏有足够广度和深度的文学作品，卡夫卡的《变形记》让我们思考都市，思考都市里耐人回味的人际关系。

　　注释：

　　①③④卡夫卡.城堡·变形记[M].韩耀成，李文俊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289，290，322.

　　②转引自.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文学讲稿[M].申慧辉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224.

　　⑤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0.

　　⑥W.古德.家庭[M].魏章玲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7：5.

　　⑦转引自：柳鸣九.自然主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513.

　　⑧⑨马·布雷德伯里，詹·麦克法兰.现代主义[M].胡家峦等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7：77，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