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赛德克?巴莱》呈现的历史与文化(2)

　　之所以称本片为史诗电影而非历史电影，原因是影片在尊重历史的前提下存在主体化创作与现代阐释的痕迹。影片开篇便告知观众影片“改编”于雾社事件，并不复现史实，也无意拍成历史纪录片，因此，影片中“历史”并未被“还原”，而是在现代语境下被主创者以现代观点和艺术手法所“呈现”。影片未变更事件基本架构，而是通过描绘故事情节，运用想象表现戏剧效果，使过去了的事件能够在现代观念下被重新诠释，附着了现代人文化宿求与思想观念，满足多元文化价值。影片创作使事件本身重新鲜活起来，成为能够为现代人接受与理解的部分。
　　影片反复运用象征喻义，将不同角色人物的身份、性格、观念差异展现在观众面前，它使得影片刻画的人物形象震慑人心。日人侵据雾社时赛德克首领莫那鲁道內心挣扎的过程，成为支撑故事的主要戏剧张力。影片塑造了带有强烈信仰和民族责任感的莫那鲁道；夹在土著文化与日本殖民文明中迷失自我身份的花冈兄弟；有作为赛德克精神信仰传承的巴万；有通过集体自杀诠释“失去身体，赢得灵魂”文化意义的赛德克妇女；也有为狭隘部族仇恨蒙蔽双眼的铁木瓦西里；而日本人中有既对赛德克文化带有敬畏又希望用本国文明为土著带来发展的小岛；也有理事官那种抗日电影中面目可憎的日本人形象。
　　影片在叙述这段赛德克人抗争史时，没有简单歌颂赛德克英雄人物，在描写日本侵略行为时，也没有刻意丑化；更多运用多重视角来展现事件本身，它将人物信仰的极端面和人性的多义面完整展现在观众面前，共同将其抛入大历史背景中相互交织，使原本对与错的界限不复存在。赛德克文化之于日本殖民文明，两种价值观核心都是无法被对方语言完全理解或“翻译”的，一个为生的尊严而屠杀，一个为推行霸权而镇压，双方行为都以符合生存法则的方式历史的演化。
　　影片独特之处在于抽离了简单历史事件的言说，加入了精神信仰的内核，从而较合理地展现了赛德克特殊的精神文化世界。基于对“雾社事件”的理解，影片主要通过赛德克部族兴衰与不同人物内心世界变化过程来呈现历史。从宏观历史和族群文明细化至具体人物、派系，本片展现的视角也是多重的。主创者以赛德克人独特的视角解构了正统历史观念，使观众亲历台湾土著的文化历史，并由电影形成对台湾土著文化的尊重与理解。同时，也让一直悄无声息的赛德克遗族，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声音，跳脱“复原”历史的窠臼，拉近了观众与历史的距离。
　　二、赛德克的精神文化世界
　　真正要展现赛德克精神文化世界、塑造不同于“文明”的“野蛮”文化形态并非易事，原因是以往关于土著世界的叙事往往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把土著世界描绘为文明世界的反面，展现它原始、野蛮一面；要么把土著世界虚构为文明世界中失落的美好事物的化身，将原来被视作“野蛮”的土著转变为传统文化的卫护者。这样，土著世界始终处在被文明世界或消灭或拯救的边缘位置，而这也是“土著”在现代文明想象中的惯常位置。  
　本片弥足珍贵之处在于，它并未以外在视角看待赛德克文化，并未将事件发动视作反抗殖民侵略的自觉行为，而是尽可能从赛德克人内在展现和诠释事件，创造出一个与现代文明异质且特殊的精神文化世界。在该世界中包含的习俗、价值观、看待生命的方式等，往往超出文明世界理解或想象的范围，甚至会引发排异反应，让观众误解影片呈现的世界是在美化杀戮、挑战现代文明价值。
　　影片有众多杀戮场面，但杀戮本身并不是影片想要表现的重点。导演魏德圣指出，赛德克人的杀戮既是一种反抗，也是一种源自本民族文化的自我精神救赎行动。迪马伦特认为“只有爱与杀戮，依然真挚”。在文明的强势与伪善面前，赛德克人的爱与杀戮来得真挚而炽热，被约束的灵魂并未因此枯竭，“如果文明是要我们卑躬屈膝，那我就让你们看见野蛮的骄傲”。无论是抗争还是自缢，赛德克人都秉持着灵魂的骄傲，坚信“可以输掉身体，但要赢得灵魂”。关于彩虹桥的终极信仰，对自由猎场、自由精神的追求，让赛德克人甘于从容赴死。影片用激昂凄厉的赛德克语吟唱，配合多次复诵式的对白，把赛德克的文化精神展现得淋漓尽致，莫那鲁道率领部族的“大出草”被视作延续祖灵的血祭。配合大篇幅的战争场面，则将战争暴力之美加以展现，由此呈现寒德克人在艰难时局中拥有的精神作为，投射人性的纠结挣扎。
　　影片主题展现了文明与文化的交汇和冲突，不同人性与精神信仰的交锋。以狩猎为生的赛德克人，本能守护着世代赖以生存的山林猎场，拥有猎手品质，富有战斗性；是一个崇拜祖灵、看重死后灵魂归宿的民族。在赛德克世界中族群内部有等级分别，族群之间存在战争，似寓意文明世界界定的落后与愚昧。然而，日本侵据雾社，推行所谓文明化用以改造赛德克文化，而改造过程是以一种带有侵略性和优越感的方式推行的。虽然施与赛德克人教育、医疗、铁路等多方面文明，却并未改变该地区落后的局面，更给赛德克人带来种族间的不平等与阶层压迫，冲击着他们的精神信仰。日本殖民者的剥削歧视，赛德克人渴望平等尊严与连接祖灵，卫护他们传统的生活方式，由此激发出强大的精神反抗力量。
　　当“先进”文明与“野蛮”文化不断碰撞与冲突，导致矛盾不断激化并最终突破底线，便出现雾社事件杀戮式的反抗，日本推行“文明化”殖民统治则成为它爆发的主因。殖民者疯狂掠夺资源，役使赛德克人砍伐他们祖灵栖息的森林，日本警察对赛德克人的打骂与侮辱，使赛德克人从生理、心理上都受到严重侵犯；与此相应，赛德克人拥有的精神信仰、对自由平等的渴望及反抗压迫，成为他们战斗的理由与动力。在部族与日军战斗中，赛德克人不惧死亡，将死亡视作通过彩虹桥，通往祖先圣地的方式；对赛德克人而言，死亡并不可怕，死后不能跨过彩虹桥回到祖灵之家才是真正可畏的。
　　因此，莫那鲁道率领部族展开一场毫无胜算、血腥残忍的反抗，明知是死，却为求死而战，而这正体现了海德格尔提出的——向死而在。只有为他们的猎场不懈努力，才可以成为英雄的灵魂，死后才能够通过彩虹桥；而彩虹桥另一端，是肥美的猎场，只有英灵才能守卫。如果脸上干干净净，是无法通过彩虹桥的。彩虹桥是希望所在，信仰使人不再畏惧死亡，因为彩虹那头，才是更美好的归宿。赛德克人虽然牺牲了身体，其灵魂却赢得了通往彩虹桥进入肥美猎场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