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现实感”(2)

　　当然，我能够体会余华对“现实”的苦心和良心，但是显然在涉及到正在发生的“当下”的时候他的写作并未像以往那样游刃有余，相反我看到的倒是力不从心甚至有些捉襟见肘。在一个全面超越作家想象力的新媒体和寓言化时代，任何企图密切接近和阐释现实的写作者都必然要遭遇到这种真正的现实力量的巨大挑战。在现实和写作面前作家应该用什么“材料”和“能力”来构建起对“现实”的想象和介入？余华从《圣经》中找到了这样一个角度和结构，以一个亡灵在阴界和阳界之间的游走为线索，七个章节讲述七日见闻，使得杨飞、鼠妹、死婴、袭警者、警察等在现实逻辑中本不可能发生近距离关系的人轻易地相遇和熟识。这样的结构安排使小说获得了一种开放性，方便作者塞进一个又一个本来毫无瓜葛的热点事件，但相应地，太过密集的素材撑破了结构，这也恰恰暴露了余华从整体上去考量、思虑和把握中国当代现实的无力。他给出的是一种碎片化的呈现和平面化的描述，并不自觉的在对荒诞现实进行叙述的时候，急于“跳”出来，发出教育论文余华自己的声音。

　　“金钱在权力面前自惭形秽。”

　　“他们说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他妈的这还用问吗，这年月不想活的人多的去了。

　　“有墓地的得到安息，没墓地的得到永生，你说哪个更好？”

　　他越是企图借助各种社会新闻和带有时代伦理色彩的论断来叙述现实，他就越是受到了现实本身无比丰富的结构和层出不穷的意外以及非正常故事的消解和挑战。

　　并且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看似零散的新闻事件经过了“串烧”构成的文本，它的内在逻辑是什么？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不太好的倾向，底层是真善美，是一切苦难的承受者，上层便是假恶丑，是一切麻烦的制造者。这个二元对立的简单逻辑几乎贯穿了整个小说的人物和事件： 和杨飞在一起的李青，美丽、纯洁、高傲；而她一旦和留美博士走到一起，步入社会上层，很快就被传染上性病而且成为高官情妇自杀而死；在扳道工家庭里，杨飞和养父杨金彪父子情深，两人间充满温爱和理解；在亲生父母的处长家里，骨肉间勾心斗角，所作所为无情而且无耻。

　　诚然，当今的社会现实需要反省、批判甚至诅咒，小说的确是一种恰当的展开社会批判的艺术形式。余华也一再强调：“写下中国的疼痛之时，也写下了自己的疼痛。因为中国的疼痛，也是我个人的疼痛。”③但我在《第七天》的阅读中感受不到他的疼痛，他不是身处疼痛现场的亲历者与见证者，他同中国当下的许多小说家一样安坐在家中通过屏幕接收到的讯息进行拟真与写作。这必然导致现实经验的匮乏和想象力的丧失。他用二元对立的简单逻辑，模糊了新闻事件背后的前因后果和更为复杂丰富的世事人心，区区十多万字的文本无法稀释这些堆积起来的事件隐藏的厚度。余华说：“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更加接近真实。”④余华还说过：“作家要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现实，他常常会感到难以承受，蜂拥而来的真实几乎都在诉说着丑恶和阴险，怪就怪在这里，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在身边，而美好的事物却在海角。”⑤我想，有时对一种真实的过分强调，往往会遮蔽和忽略另外一种真实，当余华把叙事着力点过重地落足在展示时代的显性伤痛之时，他忽略了背后太多的复杂与丰富，太多的立场与角度，太多的真实与合理性。

　　不过，话又说回来，小说的本质是讲述一个故事，讲述生活的故事，写出一篇有力量的关注我们生活的好故事才是关键，这远比那些无聊的个人呢喃，欲望化的叙事更有分量，从这样的意义上来说我们应该肯定并且理解余华。

　　注释：

　　①见《第七天》封面.

　　②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

　　③余华.十个词汇里的中国.麦田出版社，2011年.

　　④余华.虚伪的作品.收入《余华随笔选》，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

　　⑤余华.《活着》中文版前言.作家出版社，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