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的爱与极端的恨(2)

　　金子是一个叛逆的媳妇，对爱情则无比执着。他不喜欢懦弱的焦大星，而与婚前的恋人仇虎一见面即如干柴烈火。她爱仇虎，她的爱是狂热的，爱的方式是奇特的：

　　焦花氏：（……她忽然抱住仇虎怪异地）野鬼？我的丑八怪，这十天你可害苦了我，害苦了我了！疼死了我的活冤家，你这坏了心的种，（一面说一面昏迷似的亲着仇虎的颈脖，面颊）到今天你说你怎么能不要我，不要我，现在我才知道我是活着，你怎么能不要我，我的活冤家！（长长地亲着仇虎）

　　她爱着仇虎，却句句是骂他，这充满魅惑的嗔怪却道出了她的心声，仇虎的到来让她压抑已久的欲望和情感得到了释放。她本该热烈地爱其所爱、恨其所恨，然而她在焦家却时时处处被压抑着。她不爱丈夫，憎恨婆婆，只爱仇虎，她要仇虎带她到那个“金子铺地”的地方去。金子的性格是如此鲜明而极端，读（观）《原野》，没有谁会不记住这个叛逆的媳妇、泼野的女人。

　　三、焦母：最恶毒的婆婆，最悲苦的祖母

　　焦母是一个瞎了眼的老太婆，敏感多疑，性情干烈、急躁，刻薄、狠毒。他对儿子有极端自私的爱，与媳妇则不共戴天。

　　焦母对儿媳妇金子的嫌恶从她出场对金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明白地表露出来，这句话是：“哼，狐狸精！”一个刻薄的婆婆形象在刚出场时就呼之欲出了。这婆媳二人简直是水火不容。焦母对金子从无一句好话，“祸害”“贱货”“败家精”“活妖精”“死婊子”“下流种”不绝

　　于口。她对金子恨之入骨，要置之死地而后快。其最恶毒的行为就是找庙里的老神仙想通过“念咒”害死金子，家里香案上那红包袱里的木刻女人就是金子的替身，焦母已向木头人恨恨地扎进八口钢针，再有一针，就可以让金子“心痛归天”了。如此狠毒的诅咒竟然施在自己的媳妇身上，真是不可思议，令人不寒而栗！这个狠毒的老太婆不仅刻木人“刺杀”儿媳，还时刻携带着铁杖以备“不时之需”。她那沉重的铁杖并不只用来“防身”，更重要的是用以“杀敌”。在和仇虎正式“见面”之前，她曾以铁杖对金子痛下杀手；仇虎露面之后，如何“解决”掉这个“干儿子”又成为她盘算的中心。其心狠手辣令人咋舌！这个狠毒的妇人在和金子、仇虎的对话中，句句带刺、字字含针，让人觉得这个城府极深的婆婆简直如蛇蝎一般阴毒非凡。

　　然而，正是因为焦母早有杖杀仇虎的动机和行为才导致了她最终孑然一身的悲剧命运：

　　焦花氏：（低声）怪，她进到里屋干什么？

　　仇虎：（按住她的手）她要打死我。

　　焦花氏：（耳语）用——用什么？

　　仇虎：（急促地）你没有看见她拿着那根铁杖。

　　……

　　【蓦地听见里面铁杖闷塞而沉重地捣在床上，仿佛有一个小动物轻嚎了一下，便没有声音。】

　　……

　　【左屋焦氏忽然尖锐地喊了一声。】

　　焦母：（恐怖到了极点）哦——黑子，我的黑子！（又没有声音）

　　凶恶的焦母本想一杖打死仇虎，却没想到小黑子被抱到了仇虎的床上，作为祖母的焦母就这样一杖结束了自己小孙子的性命。那一声闷响，标志着焦家彻底地断子绝孙了。于是，她那颗原本充满歹毒的心蓦地变得充满了悲苦，她捧着小孙子的尸体走入了漆黑的森林。那一声声悲苦的叫魂声伴随着黑夜的鼓声令人惊惧，又让人油然生出一丝同情和怜悯。她毕竟是一个在同一个晚上没了儿子又亲手误杀了孙子的瞎了眼的老妇人，等待着她的将会是怎样一个凄惨而悲苦的晚年！然而她似乎又是罪有应得，她要咒死儿媳妇，杀死干儿子，狠毒至极，读者和观众就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体验中愤愤地厌恶这个狠毒的婆婆，同时又不得不心怀怜悯地同情这个悲苦的祖母。

　　曹禺说：“《原野》是讲人与人的极爱和极恨的感

　　情。”②不错，仇虎对焦阎王的恨、对金子的爱；金子对焦母的恨、对仇虎的爱；焦母对金子的恨、对大星的爱都是极端的。仇虎的复仇及其精神痛苦、金子的叛逆与泼野、焦母的阴险与狠毒也都是人性的极致状态。正如曹禺所说，“我的戏一贯就是很浓，《原野》尤烈”，因而《原野》被认为是其“‘生命三部曲’之最”③。《原野》所描写的富于极端的悲剧精神的爱恨情仇，其精神实质就在于突出人类极爱与极恨的情感特征，展示人性的丰富与复杂，表达人心深处善与恶的激烈交战。它是浓墨重彩的油画，是激情澎湃的诗篇，是悲怆激烈的交响乐，是震撼心灵的大悲剧。曹禺的戏剧世界因有《原野》而更雄浑博大，世界戏剧艺术因有《原野》而更丰富多彩。

　　① 曹禺：《悲剧的精神·作者附记》，《曹禺全集》（第5卷）第161页，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年7月版。

　　② 转引自田本相：《曹禺传》第464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8月版。

　　③ 钱理群：《大小舞台之间——曹禺戏剧新论》第88—9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