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的爱与极端的恨

　　摘 要：曹禺认为：“悲剧的精神是要极端的。”曹禺戏剧中最具有这种极端的悲剧精神的作品首推《原野》，“《原野》是讲人与人的极爱和极恨的感情。”仇虎、金子和焦母都是处于人性极致状态的人物。仇虎的复仇及其精神痛苦、金子的叛逆与泼野、焦母的阴险与狠毒也都是人性的极致状态。因此，《原野》被认为是其“‘生命三部曲’之最”。《原野》所描写的富于极端的悲剧精神的爱恨情仇，其精神实质就在于展示人性的丰富与复杂，表达人心深处善与恶的激烈交战。它是浓墨重彩的油画，是激情澎湃的诗篇，是悲怆激烈的交响乐，是震撼心灵的大悲剧。

　　关键词：《原野》 极端的爱 极端的恨 仇虎 金子 焦母

　　喜怒哀乐，人之常情；爱恨情仇，世间常有。人生如戏，悲欢离合是常态；戏如人生，极爱极恨世所稀。就像自然景观之险峻奇崛者方能给人深刻的印象，文学艺术必书写人生人性状态之极端者方能成为传世之经典。戏剧是要在剧场现场表演的艺术，观众有限的耐性更决定了它不能是平淡寡味的白开水。从古希腊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悲剧到莫里哀笔下“伪君子”的喜剧，从感天动地的《窦娥冤》到极喜极悲的梁祝传奇，从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到中国传统悲剧《赵氏孤儿》，无不极写至情至性、大屈大冤、大仁大义、大喜大悲、大爱大恨，正因为如此，它们才是人类戏剧宝库中的珍品。曹禺早期的四大名剧《雷雨》《日出》《原野》和《北京人》之所以堪称经典，就在于它们写出了人生人性的一种极致状态。青年曹禺认为：“悲剧的精神是要极端的。”①曹禺戏剧中最具有这种极端的悲剧精神的作品首推《原野》，其次是《雷雨》，因为《雷雨》中处于这种人性的极致状态的只有蘩漪一人，而《原野》中则有多人，其突出者有三：仇虎、金子和焦母。

　　一、仇虎：最残酷也最痛苦的复仇者

　　仇虎是《原野》一开幕就出场的令人惊奇的人物：“头发像乱麻，硕大无比的怪脸，眉毛垂下来，眼烧着仇恨的火。”这就是复仇者仇虎！起初，这个“眼里闪出凶狠，狡恶，讥诈与嫉恨”，“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并没有博得我们的同情。他是个瘸子，他的脚踝上铐着铁镣，我们从他的眉宇间感到了一股浓浓的恨意。看得出，他是一个“有历史的人”。随着剧情的展开，从他与白傻子的对话中我们了解到他是回来复仇的，而冤家就是焦家。焦阎王抢了他家的地，烧了他家的房，活埋了他的父亲，卖了他的妹妹为娼妓，陷害他入狱八年，还娶了他的未婚妻花金子做儿媳

　　妇……抢地卖女、毁家亡人、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监禁之苦、身残之痛，这血海深仇中的任意一项都足以成为他复仇的理由。因此，仇虎浑身上下都充溢着仇恨的气息，甚至连他的姓氏都不例外（这应该是作者有意的设置），刚出场的仇虎就是这样一个胸中燃烧着仇恨火焰的复仇者化身。

　　仇虎要报仇，这是合情合理的。然而仇人焦阎王却已作古，于是，仇虎的复仇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竟然要将仇报在焦阎王的后代身上：

　　仇虎：（沉痛地）不，我该露面的。这次我明里来不暗地里走。我仇虎憋在肚里上十年的仇，我可怜的爸爸，屈死的妹妹，我这打瘸了的腿。金子，你看我现在干的是什么事。今天我再偷偷摸摸，我死了也不甘心的。

　　焦花氏：可是（低声）阎王死了。

　　仇虎：（狠毒地）阎王死了，他有后代。

　　仇虎心中熊熊燃烧着的复仇之火让他失去了理智，极端的恨意驱使他以极端的方式去复仇。“血债血还”“父债子还”的观念早已坚定了他的复仇之行，他对焦阎王的恨转为了对焦家的恨。他要让焦母“一个人活着”，忍受孑然一身、无儿无孙的悲哀。于是，他亲手杀死了无辜的焦阎王之子焦大星，也间接地杀死了更无辜的焦大星之子小黑子。失去理智的仇虎成为了最残酷的复仇者，同时，也因为杀戮无辜受良心谴责而成为了最痛苦的复仇者，以至强烈的犯罪感和复仇欲的激烈交战终于撕裂了他的灵魂。他走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最后在追捕的侦缉队到达之前自杀身亡。

　　仇虎极端的复仇行为也缘于一种极端的爱：对父亲的爱，对妹妹的爱，对金子的爱。仇虎复仇，本来矛头直指焦阎王，可是回来后才知道，焦阎王连自己的未婚妻也抢了来做儿媳妇，新仇旧恨相交织，极端的恨与极端的爱相辅相成，他义无返顾地加快了复仇的进程。爱和恨都成为了仇虎复仇的动力，仇虎就在爱与恨之间来回奔走。剧作中，仇虎对金子那炽热而狂野的近乎原始的爱也是一种爱的极致，就像他对焦阎王无限的恨以及所采取的极端的复仇方式一样，都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二、金子：最叛逆的媳妇，最泼野的女人

　　与蘩漪、陈白露、愫方等受过良好教育的“城里人”不同，花金子浑身散发着一股来自乡野的生命活力。她任性、强悍、野性不驯。她“眉头藏着泼野”“长得很妖冶”“一对明亮亮的黑眼睛里面蓄满魅惑和强悍”。金子一出场就能抓住观众的眼球和注意力。她漂亮、妩媚、性情刚烈、敢爱敢恨。正是这热辣的性格与焦大星的懦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也注定了她与焦母之间矛盾的不可调和以及她和仇虎这一对充满“血性”的人物之间激烈的碰撞。序幕中，花金子与焦大星出场时的一段经典对话就是对其极端性格及其势不两立的婆媳矛盾的形象揭示：

　　焦花氏：要是我掉在河里——

　　焦大星：嗯。

　　焦花氏：你妈也掉在河里——

　　焦大星：（渐明白）哦。

　　焦花氏：你在河边上，你先救哪一个？

　　婆媳矛盾是中国社会自古以来就有的现象，自汉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以来，文学作品屡有表现。《原野》的描写则将这一矛盾推向了极致。这段经典台词将婆媳关系这一有着深厚历史和心理根源的问题尖锐地凸显了出来。金子逼着大星说出“淹死我妈”，显然只是解心头之恨，却由此可见婆媳之间积怨之深，金子的叛逆性之强。焦母对她是非打即骂，“偷汉子，迷男人”“死不了的狐狸精”之类总挂在嘴边。金子叹息着丈夫的软弱无能，忍受着婆婆的残酷虐待。而在心灵深处，则燃烧着一股强烈的情感欲望，她渴望得到真正男子汉那种充满野性力量的爱。因此，仇虎的出现，他们野合的十天，她“才真像活了十天”。而不堪焦母的压迫和虐待正是金子走向疯狂的仇恨与反抗的重要原因。

　　显然，金子“情感的极端性”是与她独特的性格与遭遇相联系的。她终于在真正“偷了汉子”之后彻底爆发了，她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敢做敢担，并当着焦母的面向焦大星揭穿了婆婆用钢针扎木人咒她死亡的鬼把戏，直骂焦母是天底下最毒的妇人、最恶的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