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决定了我们是这样的文学品种

　　贾平凹，一九五二年生于陕西丹凤县棣花村。父亲是乡村教师，母亲是农民。一九七二年进入西北大学学习汉语言文学。此后，一直生活在西安，从事文学编辑兼写作。出版的主要作品有：《浮躁》《废都》《秦腔》《高兴》《古炉》《带灯》等。曾获全国文学奖多次，及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那文学奖和法兰西文学艺术荣誉奖。2008年，《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近十几年来，关于世界文学与中国文学的话题才多起来，各种会议也在不断地开。这种现象在二十年前是没有的，也是不可想象的。中国在长时期的封闭和落后之后，实行改革开放，首先是发展经济，而当今的经济发展是全球化的，当中国经济得到了巨大的发展，它必然改变着国家结构，改变着人的观念、思维，也随之改变了中国的文学。也可以说，中国的改革是从经济方面开始的，而最早改革的却是中国的文学，因为国门打开后，外国的各种文学思潮涌进来，我们才了解了文学原来有这样那样的观念，读到了各种各样的优秀的文学作品，才知道了小说原来也可以这样写那样写。在那短短的几年，我们几乎熟知了一大批欧洲的、拉丁美洲的作家和作品。正是这种狂热的解读和吸纳，新的观念和思维通过我们的作品又影响着中国人的观念和思维，扩大他们的眼界和胸襟，反过来再推动着中国的改革发展。所以，在中国的改革中，中国的文学犹如一块冰层，一旦有了太阳，它就发出光亮，它在融化，解冻，裂开，然后是大河流动，汹涌而去。

　　这是我的开场白。以大会的主题，“世界文学中的中国文学：现状与发展”，我的发言题目是：命运决定了我们是这样的文学品种。

　　我简约地谈四点。

　　一、中国的改革还在深入，中国还有很多变化，中国还有优秀的作品出现。

　　三十年来，中国的改革使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了改变，使城乡的现代化迅猛发展，使生活物质极大丰富。这是中国社会的一次成功的转型，称得上是一个大时代。但是，因为中国积贫积弱的时间太长太久，改革开放后，人们狂热地追求发达国家的技术与产品，却对发达国家的管理文化中所强调的坦率诚实漠不关心，使我们的信仰丧失；对于中国文化传统轻蔑和抛弃，而这种文化中的一些不良习气长期渗透在骨子里，又肆无忌惮，比如对权力的崇尚，比如以家族血缘关系上的道德观所导致的自私、贪婪；再加上我们体制上、法制上的不健全而形成的瓶颈和障碍，使中国社会又变得异常复杂，出现了资源资本积累的无序，贫富差距的拉大，利益分配的不公，管理层的贪污腐败，公民的诚信缺乏，制度无法普及，生态环境恶化。社会呈现出一方面是现代、先进、繁华、时尚，一方面是变态、荒唐、罪恶、暴力。这样的社会既可以称之为盛世而欢欣鼓舞，又可以称之为危机四伏而忧心忡忡。但是，这样的社会又为文学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想象的空间，所以在三十年来，中国出现了一批又一批作家和他们的作品。这些作家和作品同中国的改革社会是一体的，当世界在关注中国社会的发展时，必然也就关注到了中国的作家和作品，一些作品被翻译着，被阅读着，以致才有了一系列类似今天的会议，将中国文学拉入世界范畴内作以比较和研究。我要说的是，中国现在的改革进入了一个新的层面，说是改革到了深水区，到了决战冲刺时刻，社会矛盾激烈冲突，三十年来人们权利意识的觉醒和敏感，对特权、腐败、不公平的容忍度更低，并不因物质的丰富、经济的繁荣而变得安全。不改革或停滞改革，忽视社会公平正义，只会增加群众的不满，引起社会动荡，而新的全面深入的改革，势必又会遭到特殊利益集团的阻障。所以当中国改革进入深水区，社会问题将更加复杂，它将为文学又一次提供着更大的想象空间和丰富的素材。那么，对于关注中国文学的外部世界，将对中国文学有更大的期待。而对于中国作家，那就得了解和熟悉当下的社会现实。社会现实在观察着我们，我们以文学观察社会现实。三十年来，我们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以后更应如此。我们生活在当下的中国，中国当下的社会现实就是我们的命运，我们和这个社会现实血肉相连，已经无法剥离，这种命运也决定了我们就是这样的文学品种。也就是说，我们是为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而生的，我们只能以手中的笔来记录来表现这个时代和社会，这是我们的宿命，也成了一种责任。

　　二、中国的文学整体上，从某种角度来讲，完成了它向西方的学习。

　　在中国开始改革的初期，甚至中期，中国的作家狂热地阅读外国的文学作品，我们几乎熟知着外国那么多作家的名字和他们的作品，但外国并不了解中国的作家和作品。这也很正常，因为那时我们的作品很幼稚，还不值得外国重视。也就在这三十年里，中国作家受到了世界文学的影响，反思着，学习着，甚至在模仿着，一步步挣扎着，摆脱着我们作品的政治化、宣传化，才逐渐回归到文学应有的规律上来，进入到真正的文学河道。这个过程是极其艰辛的。首先是文学观念上的变化，明白了文学的意义。文学是干什么的，文学的功能是什么，我们应该写什么，我们应该怎么写？所有的作家都在思考，都在探索。当你从一片沼泽地里往出走，你的方向在哪儿，路线如何定，哪一块地方可以走，哪一块地方跌下去就会全部陷进去，还得忍受青蛙的烦叫，忍受蚊虫的叮咬，你需要极大的勇气、智慧和耐心，你得不停地与你的怯弱作斗争，你常常就怀疑了自己，在肯定否定又肯定的徘徊犹豫中迈出脚步。它几乎有三代作家在前仆后继，有的就倒在了泥潭上，有的筋疲力尽，伤痕累累。但是，庆幸的是，经过几代作家的努力，我们终于走出了沼泽地，我们的作品才改变了长期以来形成的整个社会对文学的政治的道德的评判体系和审美要求，才引起了世界的注意。中国文学是走出了重要的一步，但我们需要清醒的是，中国的文学，从某种角度讲，它也仅仅是它向西方的学习阶段，可以说，我们的学习毕业了。而这种学习毕业，有的学习是优秀的，有的学习是及格的，有的学习还在及格线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