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边的日头通红,像剪贴在那儿。那日头把一个秋天都给凝住了。
小邵割完最后一镰,起身望天,望倒下的稻谷,又看母亲。母亲弯着背脊叉着腿一个劲地挥动着镰。小邵看看母亲,就又弯腰割了几镰。
小邵又抬起头,看母亲,又看西天,那日头要坠未坠,很有些诱惑。小邵看看母亲就大着胆说,妈呀,割完谷,我去小慧姐那儿,去小祥哥那儿,要不要得?
小邵母亲猛地直起腰,回头盯了小邵一眼,用蓝卡袖揩了一把,从脸到嘴,说,去去去,你去找死呀。
小邵脸红了一下,羞下了头,不敢看母亲,嘴里还是嘟囔着,我去小慧姐那儿嘛,又不去打搅小祥哥。
小邵握着镰,空着。不割谷,脚踩着禾蔸闷着玩儿。任母亲叉腿挥镰割谷,沙沙地响。
小邵又望那日头,真个诱惑。他低着头想心事。小邵觉得好多心事就像这些稻谷被撂倒了,撂倒它的人是母亲。
小邵同村许多初中同学都走南闯北了。走南,南下广东;走北,北上新疆、内蒙。小邵不想北上,北上的多半卖苦力,他想去广东。小邵觉得自己高中毕业,考大学离二本线只差三分,绝对比别人有知识,小邵热燥着想,别人敢去,自己为什么不敢。他就同母亲讲,母亲一眼就给他盯了回去。小邵怕母亲,他能念到高中,换了别人做母亲的不行。小邵的怕中其实藏着好些孝顺。
小邵出得屋,就是十足的男子汉。村子大,好几百户人家,钉钉铆铆在一个挺缓的黄土山坡上。小邵家居坡上,因而一路溜达过去,得好几十分钟,小邵一夜就好打发。小邵一出去,就像猴王一样,别人小猴般猴着他。得这优势,小邵自己明白是两点,一是身高一米七八,且县一中高中毕业;二是小邵的哥小祥在省城是端铁饭碗的,那饭碗不仅叫乡下人眼热,就是城里人也眼红几分。小祥哥是省报记者,是无冕之王。这词是小邵和伙伴们说的。伙伴们墨水不多,但带王的称呼总叫人肃然几分,他们已不记得小邵的哥小祥了,因而就肃然几分小邵。
小邵觉得在这坡上黄土岗村活得没味,老耕那几亩田。小邵有这层想法时,自个儿吓了好一跳。他小时候蹲在爷爷两膝间,听爷爷讲哪亩哪亩是爷爷开出来的,现在黑油油的,土翻出亮光光的,那时小邵好不自豪。
小邵现在却垂着头,觉得没什么好自豪的。
小邵睡在床上望着房顶想事。春生初中毕业后跟了他爸做牛贩子,据说赚了不少钱,小邵问春生,春生老笑,不语,笑得很诡秘,让小邵生妒。小邵想,城里人才作兴皮茄克,春生这小子就穿了,春生一定发了。穿上皮茄克,春生就满坡风光。
小邵眼里就老发红。什么德性,风光个屌,不就贩牛吗。小邵心里瞧不起这玩艺儿。
狗伢跟了一个远房亲戚去山西做挖煤工,虽苦,虽累,但逢年过节却给他母亲不少叫邻居生羡的东西,比如桂圆、荔枝什么的。这倒又叫小邵生热又生叹。小邵想人家孝敬母亲孝得叫人羡慕,自己呢;人家远房亲戚都能靠,自己有亲哥在省城风光着,却不能靠。
小慧姐离开家去省城已一年多,为什么去,小邵不全晓得,那时小邵在县一中念书。只晓得小慧姐气傲,不愿在家叫人小瞧,再说母亲给姐找来一个对象,姐横看竖看不中意。小慧姐就去省城找哥。现在听小慧姐说,已结婚成家。母亲为这事生闷气。养女二十多年,白养了,就这样不声不响走了。
小邵晓得母亲的心事。女儿大了终归是人家的人,但儿子是自己的,儿子一定得看牢。这就苦了小邵。
小邵觉得心尖尖上都痛。
小邵就见不得那轮日头,红的,不刺眼,任你瞧,要坠未坠,好诱惑。
小邵受不了这等诱惑。自己才二十岁,不去外面闯闯,这辈子恐怕白来这世上了。
于是,小邵鼓足勇气,对母亲说,冬闲了,去小慧姐那玩玩。
小邵母亲不说什么,就叹气。
母亲叹气,小邵就不说什么,就晓得有些门道。小邵就挑了一担草木灰去撒田。小邵斜了一下日头,好几竿子高,小邵转身挑起草木灰就走。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影子好长,小邵踩不着那影子的头。小邵一米七八,人高马大。母亲叹气,恐怕就这。想,随了儿吧。
小邵身上就好燥热,一件羊毛衫就沁出汗。羊毛衫是小慧姐送的。小邵仍加紧步子。
小邵把农田里的活干得顺顺帖帖妥妥当当。
母亲在油灯下翻箱子。村里装了电灯但常停电。母亲端着油灯一件件翻,翻出父亲两件衣服。
小邵心里好一阵颤。父亲去世好几年了。母亲含着泪送他。小邵看到母亲一颗黄澄澄的泪渗出眼窝。小邵恍惚了一阵,就咬咬牙,心里想,母亲你等着,儿不送你桂圆,儿子接你进城,叫村里人眼馋。
霜很厚重,浮浮的黄土支起了一根根霜根,小邵踩得碎裂响,像母亲撕布。小邵踩得心痛。
小邵回头望了一眼田畈,浓浓的绿。小邵喉头像堵着什么。他转身翻过山坡。
步子踏踏响。
二
小邵翻过长长的山岗,又走了一个半钟头,就来到小站。站前无人,很冷清。车站两旁的杨树叶子纷纷掉落。有风萧萧吹。小邵忽然觉得有点儿冷,紧紧腰身,提起大旅行袋往候车室去。
列车快到了,是慢车。小站只停慢车。小邵要到县城去换乘快车去省城。
小邵看候车室有两个穿制服的人,他心里就有些紧张。定了定神,他掏出二十六块钱买了张票。他晓得混不过去。
小邵就一路踏踏实实到了县城火车站。
下午两点多了,天还是阴着脸。小邵皱皱眉,心里又紧张又觉得有些不是味道。小邵一个脑子想事,另一个脑子想省城。
车快到了。人潮水般往检票口涌。心里不好受,小邵就骂了句,真他妈的人多,哪个地底下长出来的。小邵骂了一下,觉得爽快多了,就噗哧一笑,真是,这不骂自个儿。
小邵一上车就找了个两节车厢交接处,行李一放,屁股一坐,开始打盹。
什么时候真的睡着了,小邵不晓得。睁开眼时,是凌晨五点多,省城到了。人们纷纷收拾行李。
小邵不用收拾,一拎袋就行。
小邵步出车站。呀,广场真气派,一幢高楼摩天而立,至少有四五十层,是滨江饭店,门口插了半个椭圆形的旗。很有点儿味,县城比不得。
凌晨五点多,还有灯若隐若现,汽车密密停着。虽然少行人,但车声和一些个体户商贩招揽生意声,长长短短,好热闹,很像生活。
农村死沉沉。小邵有点儿情绪,就心里哼了一声。
小邵睁开两只鼓鼓的眼,一路上很新鲜的看汽车如流,人影匆匆。小邵越发觉得走对了。心里直觉得那日头的诱惑今天化成一种实在。这种实在小邵现在全能瞅着。
小邵心里一阵阵热,鼻腔里又哼了一下,小邵是下定了决心要在城市里立足了。
小邵按着小慧姐说的地址一路走。姐告诉他坐几路几路车,小邵不想坐,小邵想实实在在享受一种从没有过的兴奋。
小邵看什么都兴奋。长长的街,街上匆匆的人。城里的姑娘真白,那脸上全是细腻,那衣着都是一种诱惑。
小邵怀着这种兴奋找到姐时,却一时尴尬着,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慧正在睡觉。小邵敲开了门,看到满屋的狼藉,乱七八糟。一张床,一张三人沙发,还有柜子、书桌全堆在那十来平方米的房里,走廊墨黑墨黑,一股浓重的灶烟味。房的一侧还挂着姐姐的专用品,那胸罩等好像在诉说辛酸。
小邵坐在沙发上没有言语,头垂下去,双手互相拨弄着。小慧倒很激动,笑着,小邵瞧瞧小慧,那笑有一丝凄然。
妈呢?你来怎么不说声。
小慧乒乒乓乓一阵后,端杯开水给小邵。
妈好。她不让来,我争着来的。姐,你电话里不是说,好好的嘛,怎么这样子。
小慧睁着眼直瞅小邵。你真傻,小慧又凄然一笑。
小邵就不做声,默默起身。端着杯子看窗外风景。
窗外有朔风萧萧,树叶一片一片往下掉,哗啦一声就无声无息。小邵喉头一酸,涌出万般感慨与酸辛。
小邵霎时又想起母亲的话,想起母亲生闷气时的神情,小邵喉头一动,就有两颗泪快要奔出来。小邵连连眨了几眨。
小邵看看姐,就问,姐夫呢?
上班去了。
小邵说,你这两年是怎样过来的,那时我在念书,不晓得你怎样来的。
小慧吹着手中杯里的开水,眼帘搭着,不看小邵。
当时一股气,一时上来了就不管那许多。气太盛,一不顺就想改变环境,没想到这城里并不像许多人说的那样让人羡慕。我想,在家里只能进乡镇织布厂,女孩嘛,但自己念了高中,考大学分数也够了,只因家里穷不能读,我不服这命运。不想低头。你想我那些读初中的同学巴不得看我的笑话,读来读去,大学还不是不能上。
还有,我进了织布厂,谁是我的师傅?是那些初中同学,她们读书比我差,但在工厂她们有资格,她们能当师傅,我却只能是她们的徒弟,而且她们的工龄还比我多三年。就这我不服,总想挣出个人样给她们瞧瞧,就找了小祥,就来到这里纺织厂。虽然也是纺织行业,但我却在城里,她们总归是乡下。
苦吗,苦,但心里是实的。我不怕苦,就怕心苦心死。我为生活憔悴,但心不死。
小邵再听小慧的故事,就明白许多故事之外的故事。小慧进纺织厂是小祥哥帮的忙,当时这厂对小慧是莫大的诱惑,三年后可由农村迁入城里。小慧姐苦与累为什么,不就为这?但没有兑现。小祥哥为小慧姐找几个对象,都不成,人家不嫌小慧,只嫌户口,小慧那时不明白,总觉得只要有情,还怕成不了眷属?小慧踏踏实实地爱过,但没有收获。小慧才觉得生活的不公平,命运的捉弄。小慧就死了那份天一样高的心,找了一个一道进厂的机修工,俩人同病相怜,磕磕绊绊度过了人生一道门槛。
小邵脑子里一阵嗡嗡响,只听得小慧最后说,出来了,就不想回去。
小邵心里挺不是滋味。小邵能琢磨出这话背后的许多味道。
小邵好一番感慨。
三
小邵依了小祥,去一家大型汽车修理厂。这厂虽然是个几十年的老厂,生意却挺旺。厂长跟小祥不错,小邵在这儿也就挺顺当。小邵有的是力气,脑子也挺灵光,别人就没小瞧他。高中时,小邵写得一手好字,又精于绘画,小邵工作之余也就卖脑卖手,厂长也越发喜欢他。厂长与小祥通电话时,也免不了一些赞美之词。
小邵躺在被窝里想小慧姐的事,又想自个儿的事,觉得自己不能丢小祥哥的脸,满脑子就想如何为厂出力,好长期立足下来。厂子是改制企业,待遇还不错,多劳多得。小邵一月就拿了一千八百多元,小邵拿着这多钱一阵激动,给母亲寄去一支长白山人参,一千多元,叫母亲补身体。
小邵什么活都干。脏活重活细活粗活全干,小邵只想混出个样儿来。小邵虽然有小祥哥的优越条件,却不想什么都靠哥,他想自个儿奋斗。小邵很勤奋,又什么都听师傅的,师傅对他也不错。小邵师傅是全厂顶尖级的,做活绝了,什么样的毛病一到他手里就没了。别人就很羡慕小邵,并由羡慕到妒嫉。小邵心里明白。师傅也有时开玩笑说,小邵你跟了师傅,包你几年买房娶媳妇。小邵就嘿嘿憨笑。
有次师傅挺认真地对小邵说,小邵你叫你哥跟司机们打打招呼,叫他们来我们厂修车。小邵想生意多点好,就答应了。小邵就见师傅眯着眼看他,少不了也有一两个信封包。信封包有时是师傅给,有时竟是厂长给,多则千把块,少则五六百。小邵心里一阵热热的痒。小邵老是走神想许多诱惑。
小邵先是如数把钱存着,后来就想买几件衣服。小邵想牛仔服,不几天小邵就一副美国西部牛仔样,很潇洒。同寝室的人不在时,小邵拿一块小镜子,左看右看自个的潇洒。小邵又吹了一个头,二十八元。小邵不觉心疼。
一米七八的个头,一身牛仔装,一头微卷的黑发。小邵觉得那诱惑好像已被自己捏着。
潇洒归潇洒,干活归干活。小邵干活一如既往从不讨价。小邵就见师傅和厂长对他总是眯着眼。小邵原本和五个工人住一块儿,后来就换成一个两人房间。小邵先是兴奋,后来想着自己刚来,厂长怎么对自己就这么好。小邵猜不透。
小邵兴奋时就独自骑自行车去江滩公园看灯火,看如仙少女。这些小邵原先不曾看过,看过也只在电视里,那也是黑白一片。小邵看看觉得很有味道,小邵想,看看原来也是一种享受。看着对对情侣情切切的样子,小邵心中一片向往。
小邵干活越发卖力,依旧求小祥帮忙,就又有好些信封包。
小邵厂里女工不多,但有几个小邵觉得不错。小邵厂子不太大,却有一个俱乐部,俱乐部里管图书室的是个与小邵一般大的,叫艾梦云。小邵不知她为什么叫这名字,小邵觉得这名字好温情,像她人。艾梦云夏天穿着连衣裙,白色的,中间束着一根腰带,那风韵全在曲线上涌,把艾梦云一身的活泼死死往小邵脑里嵌。艾梦云爱看书,还喜欢涂几笔,这就跟小邵谈得来。
小邵也喜欢读点儿书,再加上小邵有个小祥哥,小祥常在报刊上发表东西,这就叫艾梦云好不羡慕,因而艾梦云看小邵有点儿那个。小邵一钻进被子,眼瞪着想艾梦云瞅他时那半嗔半怪的神态。小邵常失眠,床吱吱响。同寝室的免不了开他和小艾的玩笑。
想归想,小邵却不敢动一点儿真格的。小邵心里一阵躁动,觉得艾梦云那小小腰带系满了诱惑,但小邵又觉得那东西不是腰带而是个易碎品,连碰都不敢碰。
一时半载小邵对艾梦云只有想的份儿。其实小邵在同寝室那人的怂恿下,想贼胆一回。但仔细想想还是心虚了。
小邵想,要找机会。
艾梦云管图书室,书很多。小邵去借书时,就偷偷瞧小艾,小艾一头埋进琼瑶、三毛里,一头黑发长长地撒在颈脖上,像个琼瑶、三毛,看多了,小邵就不看了,觉得味道太雷同了。小邵还是一个劲往俱乐部跑。小邵不是看书,是去看小艾。
俱乐部有好几个活动室,棋牌室、电视室、卡拉OK厅、图书室。小邵晚上八点左右去,这时图书室没什么人,小邵就敢贼着眼。
小邵走进图书室,有时就小艾一人。小邵见小艾一人,心就又有些紧张,觉得在做贼,小邵脸就有点儿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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