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表达与显现(2)

　　而纵观整个"第三代诗歌"可以发现，"第三代诗歌"对"日常叙事"的发现是将叙事作为一种新的抒情模式，把"日常生活"作为抒情的对象，对诗歌从内容和抒情表现形式进行革新，意图解决个体抒情内在的困境。80年代初的朦胧诗将集体抒情转为个体抒情，但仍然是个体指向宏大事物的大抒情，"第三代诗歌"通过日常叙事将这种大抒情转移为注视私人经验的小抒情。韩东的《有关大雁塔》就是这样破旧立新的标志性作品，对大雁塔的否定就是对这种大抒情的拒绝。当时在中文系流传甚广的"非非"诗派诗人李亚伟的《中文系》，正是如此将大的文化进行了私人生活经验的转移：
　　亚伟和朋友们读了庄子以后/就模仿白云到山顶徜徉/其中部分哥们/在周末啃了干面包之后还要去/啃《地狱》的第八层，直到睡觉/被盖里还感到地狱之火的熊熊/有时他们未睡着就摆动着身子/从思想的门户游进燃烧着的电影院/或别的不愿提及的去处[6]。"第三代诗歌"开始向叙事诗转型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传统抒情形式的拒绝，尤其是对以朦胧诗为代表的大抒情的抗拒，从而以反抒情的姿态，回避直接的情感抒发，将日常生活的具体内容刻画出来，在记叙最琐碎的生活过程中，传达出自我的诗意情愫。在本质上，这仍然是诗歌抒情功能的继续。"第三代诗歌"的叙事抒情的提出把"日常生活"的粗砺带进了诗歌中，使得诗歌贴近现实，贴近最真切的生活，如此情感不会悬在空中。如伊沙的《梅花：一首失败的抒情诗》所言，"诗人的梅/全开在空中"，现实的"梅花开在树上/丑陋不堪的老树"。为抒情臆造的现实，缺少切实的根基而空泛漂浮，只有在粗砺的现实中体验到的快乐才会更加得真实而深刻。
　　把"第三代"的诗歌主张落实到行动的是"他们"诗派，在"他们"诗派这里，日常生活不再是传统文学表现领域里的超越的对象，不再以哲理化、诗意化或者戏剧化的非原生态来对其进行主题升华，"日常生活"不再是海德格尔式的"诗意地栖居"的障碍。对于"他们"诗派来说，现象/本质的二元对立模式已经遭到质疑，他们显然更倾向于认同"现象即本质""存在先于本质"。因此，"他们"诗派这里，"日常生活"作为一个"自足""自在"的对象被呈现出来。虽然正如前文所述，对"日常生活"的发现仍然是对"日常抒情"的发现，纯粹的"日常叙事"诗歌并不多，但诗人在诗歌中的存在性行为是显而易见的，也因为诗人以个体的方式介入，诗歌充满了诗人自身独特的痕迹。
　　在"他们"诗派看来，在他们之前的"寻根诗、文化诗、嬉皮诗……"，看起来"又安全、又时髦、又现代、又深刻、又吓人"，但它们"恰恰代表了一种逃避时代，对以往审美经验的盲目追随的潮流"，"这些东西试图让读者背弃自己的生命，背弃自己已置身其中的生活，成为白日梦者。相信只有过去的、遥远的、神秘的、原始的、古典的或西方的，不可企及的东西才是美的、诗的。而日常生活总是灰色的、丑的、非诗的"，而这个时代里，诗歌已经不在那些"英雄式的传奇冒险、史诗般的人生阅历、流血争斗之中。诗歌已经到达那片隐藏在普通人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底下的个人心灵的大海"。[7]也正如韩东所述，"他们""关心的是作为个人深入到这个世界中去的感受、体会和经验，是流淌在他（诗人）血液中的命运的力量"[8]，"深入到这个世界中去的感受、体会和经验"，指的就是对日常生活中个人经验的重视。
　　三、隐性的抒情
　　在论及诗歌的时候，朱文曾强调"第一次抒情"对于诗歌的重要性，并且解释"第一次"指的就是"远离各种社会及文化的污染，远离现代诗歌运动中的各种自以为是。把能放下的都放下，回到最初的写诗状态中"。[9]在这种解释下，朱文的所谓"第一次抒情"其实就是对文化积淀的疏离，从而实现对"自我"的发现，以及对生活本真状态的发现。胡塞尔认为，要获得现象学的还原，首先要进行"悬搁"，即"要使课题对象的理论成见受到排除"。[10]而对于创作来说，"理论成见"的"排除"即是朱文所说的对文化积淀的疏离，或者如韩东所声称的，诗人要从"政治动物""文化动物"和"历史动物"中摆脱出来，还诗人原来的本质，"诗人不是作为某个历史时刻的人而存在着，他是上帝或神的使者"。[11]韩东这里所说的诗人可以延伸为作家，而所谓上帝或神的使者，就是强调诗人（作家）应该超越世俗的价值判断，在诗人（作家）的身上应该具备一种超越价值的气质，诗人（作家）的写作不能受到政治氛围、文化、历史积淀的影响，而应该向自己的内心寻求一束神性的光芒。而作为上帝或神的使者的诗人（作家）也就意味着诗人（作家）是连通上帝或神（存在世界）与现世（生存世界）的桥梁，这是韩东、朱文所认为的诗人（作家）所应该具有的品质，也即诗人（作家）所应该具备的文学理想。而朱文对"自我"、对生活原本状态的追索，即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指的就是人的存在，但这种"此在"不是作为与客体相对应的认识主体的人的存在，也不是指人类学、生物学、心理学或社会学意义的人的存在，而只是作为有意义的发问者和追究者的人的存在。朱文不止一次强调写作与生活的关系，他认为"写作之于写作者，一个作家的写作生涯之于这个世界，其关系的本质首先是自然的，就如同一棵树的呼吸于枯死"。[12]
　　作为"他们"诗派中的一个重要诗人，朱文的诗歌从一开始就体现了他对"日常行为"的关注。但这种关注的方式也不同于他在小说中对"日常行为"的关注。这种区别最根本的原因是诗歌与小说本身在诗学上的不同，但也是与作家本身密切相关的。诗歌的超越时间、空间性使得诗歌的意义是为这个世界创造一种秩序，让荒野"不再荒野"，让混沌变成清晰，让未醒之物焕发出存在之光。简而言之，诗歌是在瞬间超越"现世"，而获得存在的光芒，诗歌的存在是一种外在光芒的照耀，存在的意图显而易见。
　　"第三代"诗人转入日常生活的叙事后，其多数叙事诗作品往往冷静、克制、不动声色，在表面的冷漠中，对日常生活的细微之处进行敏锐的发现与深入的思考。在这一类作品中，因为并不以抒情为主，所以情感是难以察觉的。诗人尽可能将情感隐藏起来，或者根本没有情感，细致入微地显露生活角落的痕迹，在不经意中发现生活的诗意。其诗歌类于叙事类抒情诗，但相比小说而言，其情感的呈现仍然是直接的，抒情的，诗歌的主人公显然就是作者本人。朱文的诗歌关注"日常行为"，正是对日常生活的诗意挖掘，他的大部分诗歌充满了生活的活生生的抒情意味，日常生活这些毫无诗意的场景在他的"敲打"下闪耀出诗意的光芒，即使在他最"客观"的诗歌作品里，也仍然掩盖不住诗歌那种活生生的诗意。比如这首《丁当把星期天一块一块地敲碎》：
　　星期天一大早，丁当/就开始敲打这块石头//没别的事可干。每一下/用同样的力气，敲打着。//石头不会像小鸟那样啼叫，/丁当大概不这么想，他//继续，敲打着。/也许石头会流血，无边无际//把上午涂抹成下午，/把下午涂抹成夜晚，但是//丁当肯定不这么想，/他只是埋头，敲打着。//真让人担心，到底要敲到/什么时候。丁当//不在乎，他还是，敲打着。/几次以为就要停下，但是//仍然，敲打着。/秘密的血液，疯狂的血液//从他母亲遥远的身体起步，/沿路追赶他//丁当没发觉，或者不想知道/他敲打着，直到月亮//从那块石头上，弹起，/汗珠也升入天空，成为星星//这个星期天就这么过去了/丁当敲打着石头。[13]在朱文的诗歌创作中，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创作都显示出来现象学诗学的某些特征。但是诗歌当然不同于小说，即使在朱文上面这首最"客观"的诗歌里，与他的小说在对诗意的呈现形式上仍有很大的区别。朱文小说甚至是完全反诗意的，以反诗意的外形来承担诗意。诗歌以独有的修辞效果，来完成对诗意的挖掘--而在朱文的小说中，更难谈得上是"挖掘"，朱文对小说几乎是"无动作"的。在上面这首诗中，这样的动作是显而易见的，比如重复的修辞，对石头进行的拟人的修辞，"遥远""月亮""天空""星星"等典型诗性意象的修辞补充，都是为了进行特定的诗意阐发。"汗珠"在诗意的挖掘中"升入天空"，成为"星星"的存在，"现世"的语言必然超脱日常的不透明，穿透灰尘的浑浊，成为存在的一道光芒，即使是如"星星"一般微弱，毕竟还是来自天空的照耀与召唤。
　　然而无可否认的是，在诗歌中，一方面朱文把"日常生活"进行现象学的"还原"，使生活本身的诗意在他日常生活的充满阳光气息的展示中自行绽放出来，另一方面诗意的获得也是他在个人感知的立场上对日常生活的现象学抽象的结果。所以笔者认为，在朱文的诗歌创作里，朱文正是以一种对生活现象的展示和抽象而达到对诗歌的抒情，从而获得存在的光芒，虽然这种展示和抽象还是简单的、直接的，而并非经过复杂处理后的现象学诗学的还原。在朱文的诗歌中，始终存在着一种主观的情绪，也始终存在着一种对诗歌抒情的热情，这就使得朱文的诗歌始终以一种主观的热情追求诗意的获得，而这正是与现象学诗学还原的严格客观性所不同的。
　　注释：
　　[1]朱文，1967年生于福建省泉州市，在苏北长大。1989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动力系，1994年辞去公职，成为自由作家。朱文从八十年代开始诗歌创作，1990年写第一篇小说，但没有公开发表，1991年在复刊后的《今天》发表第一篇小说《美国，美国》，1999基本停止小说写作，转向电影。
　　[2]与80年代韩东所言的"诗到语言为止"相应，是从语言本体诗学向现象学本体诗学的转移，但情况并非如此简单。从韩东作为山东大学哲学系学生的经历可以断定韩东所提出的"诗到语言为止"口号是有充分的哲学背景的，换句话说，韩东非常清楚"诗到语言为止"这句话与现象学之间的血缘关系。
　　[3]朱文：《他们不得不从河堤上走回去·入冬》，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页。
　　[4]朱文：《他们不得不从河堤上走回去·蓝色的保温瓶》，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页。
　　[5]朱文：《他们不得不从河堤上走回去·南湖的三个问题》，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页。
　　[6]李亚伟：《后朦胧诗选·中文系》，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79页。
　　[7]于坚：《诗歌精神的重建--一份提纲》，参看陈旭光编：《快餐馆里的冷风景》，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57页。
　　[8]韩东：《"他们"文学社艺术自释》，参看徐敬亚、孟浪等编：《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深圳：同济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52页。
　　[9]韩东，朱文：《古闸笔谈》，作家，1993年，第4期。
　　[10]参看倪梁康：《现象学概念通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28页。
　　[11]韩东：《三个世俗角色之后》，参看谢冕、唐晓渡编：《磁场与魔方》，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06页。
　　[12]朱文：《关于沟通的三个片断》，作家，1997年，第7期。
　　[13]朱文：《他们不得不从河堤上走回去·丁当把这个星期天一块一块地敲碎》，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9-70页。
　　（熊龙英湖南湘潭湖南工程学院41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