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血(3)

　　不知不觉地，我已经在卧室里走了几圈，眼前都是昨夜黎开文痛苦的样子。我这样的人也配有朋友？我渐渐积累起出去说出实情的另一股动力，那就是对自己的厌恶。

　　我推开卧室门，走了出去。黎开文从厕所回到了沙发上，已经又躺了下去。这一夜他又怎么会休息得好呢。

　　黎开文，我有话告诉你！我大义凛然地说。

　　黎开文睁开泛红的眼睛。怎么了？

　　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不管我说了你会怎么……

　　黎开文的手机作响，打断了我。他向我作了个抱歉的手势，接起电话。

　　……怎么会找不到人？你们不是上周就约好了吗？

　　他的声音从困倦变得冷厉——忘了？这就是你给我的理由？我没说过吗，这种理由对我来说就相当于挑衅！生意虽然不大，但这件事性质足够严重了……你给我闭嘴！我问过你为什么忘了吗？

　　他拿着手机稍稍停顿，然后说，你自己知道什么后果！

　　把手机扔在一边，他缓和了一下神情，然后让我继续说。你说你说。

　　哦……我说，其实当年……我一直因为你们俩交男女朋友而觉得不舒服，我觉得自己被你们撇开了，你知道，我们三个……

　　这个，我早就明白。黎开文朝我摆摆手，脸上带着疲倦但是宽容的笑容。

　　那我……我得上班了。我结结巴巴地交代了一下冰箱里的吃的和门锁的事，就逃出了自己的家。路上我铁青着脸，已经找不到足够分量的词咒骂自己了。

　　一路恍惚。我到办公室太晚，没有人注意我，反而躲过了迟到的责罚。看来我是一块躲避惩罚的料。

　　我做的是枯燥而且无足轻重的工作，又没有合理的考评制度。我早就好奇，如果我有一整天不做任何事，会不会毫无后果。今天索性如此——我在座位上时而看着窗外，时而凝视某个角落，几乎发呆了一整天。除了吃午饭，我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从抽屉里找出通讯录，然后给一个不大熟的朋友打了电话。这近于慌不择路，我与这个朋友平时没什么交往，他喜欢为别人介绍男女朋友，我是他长期有效的大龄资源。除了这点联系之外，我只知道他是个好为人师出了名的人，据说他那里汇集了很多人的烦恼，好在他的建议更多。

　　电话接通后我躲到了走廊的僻静处，问他如果我骗了一个朋友该怎么办。我补充说实际上也不算骗，是我忘了做他请我做的一件事，他还不知道。现在这件事对他的生活有点影响。

　　果然，这个朋友很快就给了我安慰，表示在他看来情况不算复杂，只不过是我辜负了别人的信任，这反而使我有了一次非常好的机会。

　　什么意思？我问。

　　你不了解，友谊有一个定律：一次错误加上一次宽容往往会巩固朋友关系，甚至把这关系升华。类似的事我见过不少。但是欺瞒下去味道就变了。相信我，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坦白地说出来，也许他接受这个要比你想象的容易得多，然后你们的关系不仅不会破裂，反而可能更加牢靠。再说，忘记是常见现象，没什么大不了的。能说说具体是什么事吗？

　　哦，那我长话短说——十五年前他失恋前夕让我转交给他女朋友一封血书，被我忘了，后来他们不了了之地分手了，他自杀未遂，之后一直在外地不肯回沈阳，直到昨晚他还没法自拔借酒浇愁。我找到那封血书后才想起它还在我这里……

　　那个朋友在电话那端闷不作声，许久后他低声吐出几个字：把那封血书烧了。

　　我举着电话半张嘴巴站在走廊。

　　晚上，我们办公室全体加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怠工造成的，反正我也不想那么早回家。我看见几乎所有人都打电话给自己的伴侣，让他们能够安心并照顾好自己。我发现自己从来没做过类似的事，即使在算是有女朋友的几个短暂时段。

　　在那个电话里我没有忘记感谢那个替我着想的朋友，但他前前后后的建议想来还是相当可笑。在继续发呆的加班时间，我自己慢慢想清楚该怎么做了。我该坦白，但不是为了友情，而是为了一段因我而受损的爱情。有生以来我一直不懂爱情这东西，只懂更新卧室里的色情图片。生活早就证明了我分不清感情和性，因而我没法真正体会别人的渴望和痛苦，这才是问题的根源。十五年前我不仅因此忘了那封血书，而且在黎开文和程珍之间传音递语时也一定把话说得冰冷生硬，在他们的爱情最脆弱的时期，作为他们最好的朋友，我掩蔽了他们挽救感情的最后希望。我预感到，如果不从现在开始纠正自己的错误、结束自己的愚钝，我很可能会孤独终老。

　　下班时夜又深了，我拿定主意后，在回家的路上走得飞快。此时唯一让我担心的就是黎开文或许已经走了。

　　进了家门，看见门口的衣物和箱包，我才放下心来。黎开文还在，这时正倚坐在客厅的黑暗中。没有酒气，可我闻到他在吸烟。人总是需要多种方式熬过痛苦。

　　我连外套也没脱，一屁股坐在他对面。

　　听我说几句话吧——记得早上我说要向你坦白一件事吗？

　　嗯，记得啊。他吐出嘴里的烟，在玻璃茶几上熄灭了烟尾。

　　其实不是我当时说的那件……

　　你等一等，别急，我先问你一句话。黎开文坐直身体，示意又要一气说完的我务必先听他说。他说，你是我和程珍唯一共同的朋友，昨晚我说了，我跟她通电话时她只说起你。如果我把她请到你这里来见面，你不会介意吧？

　　我勉强咽下等在喉间的话，摇摇头。当然，不会介意。

　　我想到当着他们两个人的面讲清楚那件旧事也许更好。

　　黎开文轻松下来，拍了拍沙发扶手，然后望向卧室门口。

　　我一回身，吓了一跳——卧室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借着昏暗的光线和我的醒悟，我知道那人是程珍。

　　程珍走过来一边背过手去从自己的后背整理着什么衣物，一边极不自然地和我寒暄了几句。然后说本想和我一起好好叙叙旧的，但今晚不巧，她还有别的事。一副想尽快离开的样子。

　　黎开文应和着她，说天太晚了，要聊只能另找机会了。然后程珍就咧嘴笑着向我伸过手来，红着脸抽走了被我靠在身后的她的外衣。

　　我这才注意到，黎开文穿的是四角内裤。

　　程珍走后，我不敢相信似的瞪大两眼问黎开文：你跟她……你们在我卧室？

　　黎开文深深地点点头，然后从身旁自己的西装内怀中抽出了一封信，信封里鼓鼓囊囊。我知道那里面有他十五年前的血，顿时张嘴结舌。

　　对，我发现了。你小子，我应该把你从窗口扔出去。不过算你运气好，现在的结局还算不错。

　　什么结局？我指着程珍刚刚所在的卧室。结局就是这个？那昨晚……

　　黎开文边笑边闭了一下眼睛，说，有时我是有点失态，其实我现在在深圳生活得挺好；今天程珍说以后只要我回沈阳，就可以找她，她丈夫在外地工作。

　　随即他倾斜上身凑近我，半举起那封血书——

　　听好了，我当年根本没有那么拼命地挽留过她……他把那一直没被拆开的信撕扯了几次，看也不看满手的碎纸，接着说，也从来没写过这种疯疯癫癫的东西，懂吗？

　　黎开文……我边点头边把我的坦白变成了这句——你这个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