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机《拟古诗》对古诗的接受

　　【摘 要】拟作是一种重要的文学接受模式，本文主要探讨陆机《拟古诗》对古诗的接受，通过比较分析《拟古诗》和古诗文本，认为陆机的拟作一方面承袭了古诗的情感主题、内容和结构，另一方面也在追求诗歌表现手法和语言风格上的新变，注重用细腻精致的笔触描绘景物和刻画人物，在情感表达上讲求委婉含蓄，诗歌的辞藻也更加华美、典雅、工整。

　　【关键词】陆机；《拟古诗》；古诗；接受

　　一

　　拟作是对前代或他人作品的一种直言不讳的模仿性接受，是文学创作中的一种独特现象，其中，拟古又是拟作中的重要一类，西晋诗人陆机的《拟古诗》，算是我国文学史上最早的拟古作品之一。梁昭明太子萧统编《文选》时，始在杂诗类中首列《古诗一十九首》之目，而在杂拟类中将陆机所拟的十二首称为《拟古诗》，并置于此类之首。i

　　古诗的成就历来为人们所称颂，钟嵘在《诗品》中将其列为上品，评之曰：“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ii明代胡应麟《诗薮》更推崇其为：“篇不可摘句，句不可字求。”iii而陆机的《拟古诗》却在后世遭到诸多非难，李重华《贞一斋诗话》曰：“陆士衡《拟古诗》，名重当世，余病其呆板。”iv清贺贻孙贬责更激烈：“将古人机轴语意，自起至讫，句句蹈袭，然去古人神思远矣。”v今人的意见也大抵如此，称陆机的拟作“多数是因袭原作的意思，不过更换一些词句”vi。倒是与陆机时代最接近的钟嵘，给予了《拟古诗》较大的肯定，认为它和曹植的《赠白马王彪》、阮籍的《咏怀》、左思的《咏史》等一样，“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此谓篇章之珠泽，文采之邓林”vii。而萧统也在《文选》中收录陆机《拟古诗》达十二首之多，可见陆机拟诗“名重当世”所言不假。

　　陆机《拟古诗》对古诗的接受情况到底如何？是否如多数学者所认为的只是对古诗的机械模仿却不得其神呢？它为何又能在当时受到钟嵘和萧统等人的认可和推崇呢？本文试图就这些方面做些探讨。

　　二

　　（一）陆机《拟古诗》对古诗情感主题与结构的袭承

　　拟古无疑是对古人作品的一种学习性的接受，王瑶先生曾在《拟古与作伪》一文中这样分析：“这本来是一种主要的学习属文的方法，正如我们现在的临帖学书一样。前人的诗文是标准的范本，要用心地从里面揣摩，模仿，以求得其神似。”viii陆机对古诗接受的一个重要方面，正是表现在他在拟作中对古诗情感主题以及行文构思的因袭和模仿。如古诗《青青河畔草》ix云：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陆机《拟青青河畔草》x云：

　　靡靡江蓠草，熠熠生河侧。皎皎彼姝女，阿那当轩织。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颜色。良人游不归，偏栖独只翼。空房来悲风，中夜起叹息。

　　古诗写思妇对游子的思念，以“河畔草”、“园中柳”起兴，其后四句描写女子的形貌，结尾直接抒发强烈的怀人之情。陆机的拟诗几乎完全沿袭了古诗的创作思路，先以景物“江蓠”起兴，随之刻画思妇的容颜之美，最后写其独守空闺之忧伤，结构与情感都与古诗如出一辙。古诗连用“青青”、“郁郁”、“盈盈”、“皎皎”、“娥娥”“纤纤”六个叠词，陆机也学之用了“靡靡”、“熠熠”、“皎皎”、“粲粲”、“灼灼”等叠词与其相应。这种接受可以说是亦步亦趋的摹写，甚至有些句仿字效的倾向。

　　又如陆机拟古诗《青青陵上柏》继承了古诗中感叹人生短暂又漂泊不定的情感主旨，在结构上，拟作也基本遵循古诗，只是在表达相同的内容时置换以不同的语句，如“人生当几时，譬彼浊水澜。戚戚多滞念，置酒宴所欢”即为“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之意。以“名都一何绮，城阙郁盘桓。飞阁缨虹带，层台冒云冠。高门罗北阙，甲第椒与兰。侠客控绝景，都人骖玉轩”来代替古诗中对京城煊赫气势、豪门士族奢华生活的描写。

　　其他篇目如《拟行行重行行》、《拟迢迢牵牛星》、《拟涉江采芙蓉》、《拟东城一何高》、《拟庭中有奇树》等，也基本承袭了古诗的主题和结构，拟作的诗句往往与原诗构成一种对应关系，这种摹写也常被认为过于机械、呆板，一味追求内容、意思上的相似却丧失了诗歌应有的神韵，这正是陆机《拟古诗》为人诟病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明许学夷《诗源辨体》说“拟古皆逐句模仿，则情性窘缚，神韵未扬，故陆士衡《行行重行行》等，皆不得其妙，如今人摹古帖是也。”xi虽然陆机拟诗中所抒之情多为思妇怀人，游子思乡，或慨叹光阴易逝、人生艰难，与古诗无异，但在一些诗篇中也可看到其个人情感的融入，如《拟明月何皎皎》中“踟蹰感节物，我行永已久。游宦会无成，离思常难守。”便在古诗单纯描写游子思乡之外特别强调了“游宦”之意，显是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

　　（二）陆机《拟古诗》在表现手法和语言上的新变

　　拟古作为一种文学接受模式，一方面表现在作家对前人作品的模仿和学习，另一方面，在再创造和重构的接受过程中，拟作者势必也会融入自身的审美趣味，较之原作呈现出艺术特色上的新变。再从陆机的文学理论主张来看，他是主张创新，反对蹈袭的。《文赋》中说“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xii，谓古人已用之意与辞，如花之已开，宜谢而去之；古人未述之意与辞，如未发之花，宜开而用之，认为创作务去陈言，应别出心裁。又说“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虽机轴于余怀，怵他人之先我。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xiii陆机认为人的思路和情感有时会相同，故会暗合，虽然出于自己的情感，亦恐他人已先道过，雷同之语则近于盗窃，必须捐弃，也是强调诗文的辞与意不可剿袭雷同，贵在独创。所以陆机的拟作在主题、内容和结构上以古人为典范而加以学习、效仿，这是他对古诗接受的一方面，但并非拟古的全部目的所在。将拟作和古诗对比分析，我们可以发现，陆机的《拟古诗》在表现手法和语言风格上较之古诗都呈现出一种新变。

　　从表现手法上看，古诗多为直白铺叙，而陆机拟诗则迂回抒情，讲求含蓄而细腻地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和心理活动。如古诗《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帷。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陆机拟作：

　　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凉风绕曲房，寒蝉鸣高柳。踟蹰感节物，我行永已久。游宦会无成，离思难常守。

　　同为表现游子的思乡之情，原作以浅易的语言平铺直叙，将游子对家乡的想念率直、真切地表达出来，而陆机则更着笔力在景物形象的描写和人物动作的刻画。《拟明月何皎皎》开篇以“入我牖”将静态的月亮动态化，随之围绕月亮的意象，以一个“揽月”的细节动作，生动地写出了游子孤寂的心理，其后又以“凉风回房”、“寒蝉鸣柳”的景致，渲染出月夜的凄寒气氛，从而衬托出游子幽深的思乡情怀，最后方以游子之口，道出游宦未成、离思难守的惆怅心绪。相比古诗比较粗线条的叙述，陆机的拟作显然更注重细致精工的描写，其情思的表达也愈加含蓄委婉。又如古诗《青青河畔草》末句以思妇口吻，非常直接地发出“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的呼喊，而陆机在拟作中则写“空房来悲风，中夜起叹息”，以景物和人物动作的刻画代替直白的情感抒发，从而让诗歌在意境上更添一层韵味。

　　通感手法的运用也是陆机《拟古诗》表现手法上的一大亮色。《拟西北有高楼》中的“芳气随风结，哀响馥若兰”，被钱钟书先生视为是通感手法使用的典型例子。音乐本应是属于听觉的感官享受，陆机却借用嗅觉来表现其美，将悠扬悦耳的琴声展现为随风飘荡的馥郁兰香，将音乐的美感描绘得更加真切。《拟今日良宴会》中“高谈一何绮，蔚若朝霞烂”则将听觉通过视觉来呈现，把谈论的丰富多彩转化成绚丽灿烂的朝霞之象，这种在艺术审美感觉之间巧妙自如的转换，也体现了陆机拟作在表现手法上的新变。

　　而从诗歌的辞采来看，古诗的语言往往是直白浅易如口语，见不出刻意雕镂的痕迹，如“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行行重行行》）“谁谓我无忧，积念发狂痴。（《兰若生春阳》”“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青青河畔草》）”等。较之古诗朴实无华、不着修饰的语言，陆机的拟作显然更追求一种典雅华美、工巧雕琢的审美趣味。

　　试看陆机拟古诗《东城一何高》：“西山何其峻，曾曲郁崔嵬。零露弥天坠，蕙叶凭林衰。寒暑相因袭，时逝忽如颓。三闾结飞辔，大耄嗟落晖。曷为牵世务，中心若有违。京洛多妖丽，玉颜侔琼蕤。闲夜抚鸣琴，蕙音清且悲。长歌赴促节，哀响逐高徽。一唱万夫叹，再唱梁尘飞。思为河曲鸟，双游澧水湄。”此首古诗较之《古诗十九首》中的一些诗篇，已经更多地呈现出一股雅致的文人气息，但相比陆机的拟诗，则后者对华丽、精工的辞采的追求显然更进一步。同写秋之萧瑟，古诗用“回风动地起，秋草萋以绿。”陆机则写“零露弥天坠，蕙叶凭林衰”，以“零”饰“露”，“弥天”写露坠之广之密，再用“凭”字刻画满林落叶萧萧而下的荒凉之感，其造语之用心显而易见。又如古诗写美人用“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陆机则用“妖丽”、“琼蕤”之语，更趋典雅、华美。

　　陆机对诗歌语言的雕琢锤炼，还体现在《拟古诗》中出现了不少工整的对偶句，如：“王鲔怀河岫，晨风思北林。（《拟行行重行行》）”“哀音绕栋宇，遗响入云汉。（《拟今日良宴会》）”“牵牛西北回，织女东南顾。（《拟迢迢牵牛星》）”“飞阁缨虹带，层台冒云冠（《拟青青陵上柏》）”等等，可见其对诗歌形式美感的追求。